坐在五星級觀光飯店游泳池畔的躺椅上,你一邊啜飲著冰涼的草莓藍姆調酒一邊讀著一本從斯德哥爾摩市立圖書館借來的中文書。書名叫做《轉山:邊境流浪者》,記錄的是一個台灣青年騎單車上西藏途中的心情與見聞。你原本以為這是一本輕鬆的旅遊手記,適合渡假時閱讀的,可是讀了幾章你就知道你錯了,這書沉重得很,像是一則血淚交織的現代法顯西天取經記。你隨著作者氣喘吁吁地在高山深水間掙扎奮鬥,苦難折磨你感受到了,但你始終搞不懂他追求的是甚麼,你是個享樂主義者,你很難認同自虐的堅持和病態的執著。在第八次讀到作者描述他胯下的傷口化膿流血時,你嘆了口氣,把書放下,戴上墨鏡和耳機,站起身來,在Lady Gaga的《Paparazzi》歌聲中搖搖擺擺地走向泳池後方的沙灘。
你站在沙灘上,暖和的空氣裡嗅得到一絲絲腥鹹的海水味,腳下的碎石荊棘似地尖銳扎人,一波波的海浪緩緩地拍打著你的腳踝,海水涼涼的,岸上的告示牌寫著今天早上七點測量到的海水溫度是攝氏二十點五度。綠波盪漾的亞得里亞海在你的面前展開,藍天無雲,豔陽高照,不遠處可見斯普利特郊區樓房的輪廓。你還記得在瑞典看到的那個電視廣告,美景佳餚歷史文化,絢麗的影片快速流轉,字幕告訴你此地純淨美好一如五十年前的義大利,你受不了誘惑,因此來到了克羅埃西亞。
上星期六你從斯德哥爾摩搭機到克羅埃西亞最南端的歷史名城杜布羅夫尼克,在那裡待了四天,昨天坐長途巴士北上來到了斯普利特。從杜布羅夫尼克到斯普利特的距離約250公里,巴士沿著海岸公路開了將近五個小時。從巴士站搭計程車來旅館的路上,你和司機隨意閒聊。你說在克國上餐館用餐的費用和在瑞典差不多,一人約需支付十五歐元,你很好奇當地人的平均所得。司機說,餐館裡的海鮮餐點經常依重量計價,比較貴,吃義大利麵的話就便宜很多。這裡的水果和糕餅倒是既好吃又便宜,你插嘴說。司機對著後視鏡憨厚地笑了一笑,接著說他一個月的收入約在六七百歐元左右,他老婆做得一手好菜,他從不外食。你提到克羅埃西亞和斯洛維尼亞的領土糾紛導致斯國一再阻擾克國加入歐盟,你想知道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他說斯洛維尼亞是小人,想憑藉自己是歐盟成員國的身分,有決定其他國家可否加入歐盟的權利,來逼迫克羅埃西亞放棄部分海域,非常自私自利。他支持克國加入歐盟,因為目前的政府太官僚,國家不夠民主,人民不夠自由,經濟方面,除了觀光業和農業有進展,工商業都不發達,他希望加入歐盟後這一切都能有所改善。司機年約四十,熱愛海洋,和妻子兒女四人住在斯普利特郊外的一間三房公寓裡。
關於民主自由的問題,之前你在杜布羅夫尼克就聽當地導遊說過,獨立戰爭後情況改善不多。你想到和克羅埃西亞有文化淵源的義大利以及有政治淵源的俄羅斯,黑道勢力猖獗的兩個國家,在歐洲似乎是這樣的,越靠東邊越靠南邊的國家弊病越多,政治清明的都集中在西北歐。
海水太冷,你又回到了游泳池畔。你摘下墨鏡放下iPod,下水泡了泡,中午的水溫約在二十八度,很舒服。六月初還不是歐洲人開始渡假的時候,在100平方公尺大的室外泳池裡戲水的只有十名左右的大人小孩,池畔以及沙灘上有二三十個曬太陽的人,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位置,一點都不擁擠,使用室內溫水泳池和三溫暖的人很少。你不太會游泳,上了六堂游泳課還學不會換氣,你只敢在深度150公分的警戒線旁徘徊。
你在杜布羅夫尼克的時候倒是很勇敢,在下榻旅館的泳池裡你試著不換氣從160公分深度的地方游到220公分深度的泳池盡頭,距離短短的只有五六公尺,你想你應該游得過去。一開始你沿著泳池邊緣游,確保安全,手一伸就有可以攀附的地方。成功地來回游了幾次後,你覺得游這段距離並不困難,於是你往泳池中央移動。重複先前的動作,你腳踢池壁借助反衝力從泳池盡頭深水處回游,可是怪事發生了,這次你的身體停下來的時候,你的腳踩不到池底。你的頭仍在水面下,你看到池底深水處的斜坡往上連接不遠處的淺水界線,於是你用力地撥水踩水,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不管你如何游你的身體就是不會前進。你感到呼吸困難,你想抬頭換氣,但頭一抬,身體就開始下沉,你不上不下地懸浮在池水中,伸直了雙腿腳還是碰不到池底。模模糊糊地你看到有幾個人浮在水面上,於是你舉手打算吸引他們的注意,可是你的手掌只在水面上拍了兩下,你的身體就傾斜了,你驚慌失措地在水中翻轉,連續喝了好幾口水,似乎沉得更深了。
水底很安靜,你的思緒卻很喧鬧。你想到當地的報紙上或許會出現一則簡短的新聞,新聞裡說,一個不會游泳的東方人在杜布羅夫尼克的一家觀光飯店的泳池裡溺斃了,事故發生時他的周圍有多名戲水曬太陽的飯店旅客,可惜無人及時注意到他待在水底的時間太久了一些。聽起來像個笑話,也很不可思議。
可你沒有死,你到了另一個城市,住進了另一間飯店,徜徉在另一座泳池裡,你很幸運當時有人對你伸出援手。那人抓著你的手臂,或是你抓著他的手臂,一下子就把你拖到了游泳池邊。他的手搭在你的背上,問你:「Are you all right?」你心跳急速氣喘連連,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笑著對他說:「Daijoubu。」然後意識到自己說的是日語,趕緊又補了一句:「 I'm fine, thank you.」他指著泳池盡頭說:「You shouldn't go there if you cannot swim. It's deep.」你邊笑邊搖頭說:「I know. I know. I'm sorry. I'm stupid.」你偷偷瞄了一下周圍的人群,沒有人在看你,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發生了甚麼事,連救生員都還在嘻嘻哈哈地和身旁的女孩聊天。你看著你的救命恩人,一個光頭的白人青年,鄭重地向他頷首道謝:「Thank you very much for saving my life.」他突然不好意思了,笑著拍拍你的肩膀說:「It's OK.」你看著他的笑臉,突然發現他長得很好看,稜角分明的臉,濃眉深目,挺直的鼻樑,豐厚的嘴唇,看起來有點像瑞典足球明星福瑞德利克‧永貝里,年紀大概也和永貝里差不多,三十出頭,你們並肩站在水淺的地方,他比你高一個頭。你向他伸出手告訴他你的名字,他握了握你的手說,他叫羅賓。
羅賓是荷蘭人,和幾個夥伴來杜布羅夫尼克渡假,那天他不想和他的朋友們一起頂著烈日去逛街,想要悠閒地待在旅館泳池邊看書曬太陽,因此碰到了你。他說他看到你來來回回地在泳池邊緣潛水,覺得很有趣,你最後浮不上來的時候,他剛好在池中,離你最近,救命不敢當,只是舉手之勞。你告訴他差點溺斃的感覺有點恐怖,不過你不怕水,你喜歡洗澡。你問他,覺得杜布羅夫尼克怎麼樣?他說他有點失望,覺得杜布羅夫尼克老城像個主題樂園,遠看很美,近看很假,逛過一次就夠了,多走幾次也不會有甚麼特別的收穫。你說你深有同感,過幾天你要去斯普利特,不知道同為世界遺產的斯普利特會不會也是這般無聊。他說他幾年前到過斯普利特,覺得斯普利特比較有意思,斯普利特的主要景點是位於市中心的戴克里先宮,有一千七百年的歷史,原是羅馬帝國皇帝退位後居住的地方。帝國淪亡後,民眾鳩佔鵲巢,在原來的宮殿基礎上一層層地蓋起了民房和店鋪,就像違章建築。今日的戴克里先宮仍是三千斯普利特市民的家,那是一座罕見的活古蹟,看見今人在昔日宮殿神廟的廊柱瓦頂下休養生息,過去和現在緊密地交纏在一起,他覺得那是一種很特別的感受。你問羅賓他在看甚麼書,他說是一本荷蘭文小說的原稿,敘述一個十七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船員在東南亞的冒險。你說你來自台灣,福爾摩沙,或許那個荷蘭船員曾和你的祖先見過面。你好奇地問他,哪來的小說原稿?他說他是出版社編輯,看書是他的份內工作。你說你是自由譯者,看書也是你的份內工作。他說你們算同行了,希望能得到你的聯絡資料。你說你的名片放在房間裡,問他要不要一起上樓,你可以請他喝一杯你在斯德哥爾摩機場免稅店買的Absolut伏特加。
你們離開泳池,擦乾身體,你穿上襯衫,他套上T恤。你偷瞄了他一眼,他高高壯壯的,濃密的體毛從寬厚的胸膛一路往下延伸至平坦的小腹。把海灘浴巾交還給服務人員後,你們一起搭電梯上樓。在電梯裡你們都沒有說話,你轉頭看他,發現他正在看你,你們都尷尬地笑了一笑。你領他進門,剛想請他坐下,尚未開口,他就走上前來抱住你,頭壓了下來,親吻你。你心驚,呆了一下,僵硬地站在那裡,你支支吾吾地說「How ... how do you know ... I'm ...?」羅賓的嘴唇貼著你的臉頰說:「I just know ...」他深深地吻你,緊緊地抱著你,你們的身體貼合在一起,中間沒有一絲空隙。你自然而然地伸展雙手環抱著他的頸,閉上了眼睛回吻他,你的腿摩擦著他的腿,你們的舌頭交纏著。他的嘴唇很柔軟,鬍渣很硬,他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青草混合皮革的香味,你們靠得那麼近,你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生理反應。他眼神迷濛地看著你、急促地解著你的鈕扣,你的手探進他的泳褲裡、愛撫他的陽具。你們全裸地面對面站著,他的手托著你的臀部一把將你抱起,你的腿夾著他的腰興奮地吱吱笑,你們雙雙倒臥在雪白的床單上,剛鋪好的床一下子就亂了濕了。……
你人在斯普利特,心卻留在杜布羅夫尼克。你站在泳池邊緣看著大海,心裡想的是和羅賓的一晌貪歡。羅賓要走的時候站在門前溫柔地親吻你,你抱著他在他的耳邊說:「See you.」同時輕輕地把你的名片塞進他的泳褲裡。他感覺到了,咧嘴一笑,舉起右手輕撫你的臉頰,點點頭說:「See you.」然後轉身開門走了出去。你關上房門,走進浴室,站在大大的鏡子前審視自己的裸體,儘管年過四十,你看起來依然年輕貌美,你的身材勻稱結實,你的膚色健康紅潤,你摸摸臉上身上幾道擦傷似的紅印,笑了笑,你知道那是被羅賓的鬍渣磨出來的。
看看錶,快兩點了,你決定回去房間洗個澡,然後坐公車去斯普利特市中心吃飯。走出泳池時你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過了四天了,那些擦傷似的紅印淡了些,不過還在。你對羅賓的思念也會越來越淡,你告訴自己,他是天邊的一朵雲,很偶然地投影在你的波心,就像詩人說的,無論你們交會時釋放出了多麼燦爛的光芒,這樣的邂逅最好忘掉,最好忘掉,最好忘掉。
那天之後,你再也沒有見過羅賓。你沒有刻意尋他,不過隔天你在餐廳裡泳池畔待的時間都比平常久,你沒有遇到他。又過了一天,你就快走了,他依然不見人影,你心神不寧。你謊稱要還書,詢問櫃台人員羅賓的房間號碼,櫃台人員禮貌地告訴你許奈德先生昨日已退房。你道了謝,出門在大太陽下沒有目的地走了一個下午,走得汗流浹背頭昏眼花,你的心裡空空的,有一種失落的感覺,你以為你們可以當朋友的,你以為你有機會看清楚他的眼睛的顏色。
在Cheryl Cole的《Fight for This Love》歌聲中你搖搖擺擺地進了房門,你把裝著書本和太陽眼鏡的布袋放在桌上,把濕漉漉的泳褲拿到陽台上晾乾,回頭放下iPod,打開電腦,然後進去浴室沖洗身體。洗完澡穿好衣服,出門前你查看了一下你的電子郵箱。你意外地看到一封主旨為「Robin Schneider wants to be friends on Facebook」的郵件,你眨眨眼,咬著嘴唇點擊標題,郵件打開了,訊息下方有一張小小的照片,你看到羅賓的臉,可愛的笑臉,鬍子刮得很乾淨。你傻傻地坐在那裡看著羅賓的大頭照,看了整整三分鐘,然後你移動滑鼠點擊「Confirm Friend」按鍵,你的臉書網頁就蹦了出來。你和羅賓正式成為朋友了,在虛擬的網路社群裡。你進去羅賓的臉書網頁瀏覽,你對他很好奇,你知道了他的生日,雙子座的,和水瓶座的你是絕配,你知道了他是哪間大學畢業的、現在在哪裡上班。在他的相簿裡你看到了幾張在杜布羅夫尼克拍的照片,你看到了羅賓和他的夥伴,一個美麗的金髮女人和兩個可愛的小女孩,照片裡的女人老是親熱地依偎在羅賓的身旁。原來是有家室的男人,你早該想到的。你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心情輕鬆許多,你釋懷了,因為他願意讓你看到他的另一面,把你當真正的朋友看待,你決定原諒他的不告而別。你給羅賓留了個短訊,告訴他斯普利特果然比杜布羅夫尼克有趣,走在古老的街道上總能聞到薰衣草的香味。
晚上回到了飯店,你迫不急待地打開電腦,羅賓回信了,他祝你旅途愉快,希望有空的時候你能到阿姆斯特丹找他,或者他能來斯德哥爾摩找你。你很滿意他的答覆,闔上電腦,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情舒暢地坐在陽台上看海看月亮。你聽到身後有動靜,一雙毛茸茸的大手伸過來按著你的肩膀,你仰頭看到一個頭髮濕濕的英俊男子的臉和他赤裸的胸膛。他叫甚麼名字啊?這個今晚在酒吧認識的男人。馬克還是麥可?你不記得了。你說嗨,他低頭吻了你一下,你笑一笑,把酒杯遞給他。男人握著你的手,拉你起身,你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踉踉蹌蹌地隨他進房。落地窗關上了,白紗窗簾合攏了,室內變暗了,男人壓在你的身上開始有節奏地扭腰擺臀,你載浮載沉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不時浮現的流光。
Hotel Lapad, Dubrovnik - 你遇見羅賓的地方
Le Méridien Lav, Split - 你想念羅賓的地方
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老城
斯普利特〈Split〉戴克里先宮〈Dioklecijanova palača〉
Music video
Lady Gaga - Paparazzi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2smz_1L2_0
Cheryl Cole - Fight For This Lov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4umc87T5U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