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房間裏

從悟登廣場沿著斯維亞路走到乾草廣場，大太陽下，走得汗涔涔的，你問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說：「好吧，我們找間咖啡館。」

你環首四顧尋找咖啡館時，聽見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想和你上床。」

你轉頭看了一下他的臉，他的臉上帶著微笑，神色自若，你懷疑你聽錯了。

「你剛剛說甚麼？」你問。

他看著你的臉，一字一字地說：「做‧愛。我希望我們可以上床，做愛。」

你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然後噗哧笑了出來。

他訕訕地笑說：「如果你不想做的話，也沒關係，我們可以繼續逛街。」

看著廣場上的攤販和人潮，你半開玩笑地說：「我們上哪裡找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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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乾草廣場對面的咖啡館裡，你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討論匈牙利的歷史。

你在攤開的報紙上簡單地畫了歐亞地圖，說：「據我所知，一千多年前，中國北方的匈奴人遷移到了東歐，」你從蒙古往西北畫了一條長長的線，「一部分匈奴人在這個地方定居了下來，所以這個地方，」你在巴爾幹半島的左上方畫了個圈圈，「叫做匈牙利。你們的歷史也是這麼寫的嗎？」

他說：「羅馬帝國統治過匈牙利這個地區，後來匈奴人來了、日耳曼人來了、斯拉夫人來了，最後是馬札爾人建立了匈牙利王國的雛型。來來去去的種族裡總會有人留下來，所以我們也不能說我們和匈奴人沒有關係。」

他是從布達佩斯來的匈牙利人，你們是透過網路認識的。他主動接洽，說他將到斯德哥爾摩旅遊，交換過幾次簡訊後，你覺得他不是壞人，就跟他說，如果他有需要的話，你可以當他的一日導遊。

你真的只是想當他的導遊，交個朋友，因為你沒有去過匈牙利，你沒有遇到過匈牙利人，你對那個國家和那裡的人有點好奇，你聽說過布達佩斯有絕佳的溫泉和超級美味的糕點，你想去那裡看看。見面之前你看過他的照片，在某個觀光景點前拍的，人小小的，面孔看不清楚。你知道他的個子比你高、年紀比你小，除此之外，你對他一無所知。

「今天出門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和你上床。」你老實地說：「我只打算帶你逛逛斯德哥爾摩，像朋友那樣。」

「對不起，如果我冒犯了你。」他說：「我直話直說，不喜歡玩遊戲。我覺得你長得好看，人又聰明，我真的很想和你上床。」

你看著他的眼睛，海水般深綠色的眼睛，說：「謝謝你。我覺得你很好，很吸引人，我也想和你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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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鐵上，你們面對面坐下來。他把相機遞給你，要你看看他這幾天在斯德哥爾摩到處拍的照片。他騎著租來的市區單車跑了很多地方。

他說他不喜歡坐地鐵，不喜歡在地底下移動。可是不坐地鐵很難回到你的住處，你告訴他，騎單車當然也會到，不過大概得騎一兩個小時吧。太遠了，你覺得，你不敢想像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騎單車二三十公里的滋味。

「你不喜歡曬太陽嗎？」他問。

「白人才喜歡曬太陽吧？」

「可是你的膚色很漂亮，淺淺的巧克力色。」

「上個月在婆羅洲曬的。沒有刻意去曬太陽，可是還是曬黑了。」

你將相機還他，說照片很漂亮，有些地方你還沒去過。

他接過相機，又從背包裡掏出一台MP3音樂播放器，把耳機遞給你，說：「嘿，聽聽這首歌。」

你把耳機塞進耳朵裡，聽見音樂的聲音。你知道這首歌，很好聽的歌，你在廣播裡聽過很多次，可是你不知道是誰唱的。

「P!nk唱的，《Fuckin' Perfect》。」他說：「注意聽歌詞，歌詞寫得很好。」

你取出右耳裡的耳機，遞給他。他身體前傾，把耳機塞進耳朵裡，你們倆的頭靠得很近。

「Pretty, pretty please, don't you ever, ever feel……」他閉上眼睛，跟著旋律哼唱。

你看著他的臉，他那陶醉在音樂裡的臉，開心地笑了。你心想，上次和另一個人共用一副耳機是甚麼時候的事啊？大學的時候吧？太久了，你都記不得了。和他在一起，你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

你想起十幾年前的一件事，你永遠忘不了的一件事。在台北晶華酒店的義大利餐廳裡，吃完飯，你約會的對象含蓄地說，他想去你的住處「看電視」。很好看的男人，從小在美國接受教育、不久前歸國繼承祖業，很有自信、很有品味的青年才俊，你知道他想與你發生關係，你應該覺得高興才對，可是你卻沒來由地覺得哀傷。你覺得自慚形穢，你覺得自己沒有一樣配得上他，你非常自卑。為甚麼你會那麼想？你年輕貌美，你是實習醫生，你不夠好的話，他也不會要你才對啊。可是當時的你對自己的評價就是那麼低，或許你憂鬱症的病根那時就種下了。鐘聲才敲了八下，你就落荒而逃，像害怕幸福的魔法即將消失的辛蒂瑞拉，匆忙奔下酒店的階梯時，你的鞋子沒有掉，你掉下的是一大串酸楚的淚水。

後來你一直很後悔這件事，你搞不懂那時你是怎麼了。當你不再憂鬱了、當你對自己越來越有自信了，你再也不拒絕任何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你無法對俊美的男人說不，愛慕美色本是你的天性。

P!nk的音樂停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你笑著對他說：「Man, you're fucking perfect!」

「We are!」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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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過澡，你們兩人並肩坐在床邊。

他問你：「你有男朋友嗎？」

你點點頭，停了一會，反問：「你呢？」

「我也有，在布達佩斯。」

你們四目交望，深情款款地，然後他伸出強壯的臂膀一把將你攬入懷裡，乾柴烈火般地，你們開始接吻。

你們的嘴裡有罌粟籽的味道，交纏的舌頭感受到了。你們剛剛吃了他帶來的匈牙利糕點，他說是親手做的。在某封電郵裡你提過你喜歡吃糕點，他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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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你去了芝加哥，一個星期後他也離開了斯德哥爾摩。






悟登廣場〈Odenplan〉


乾草廣場〈Hötorget〉


P!nk - Fuckin' Perfect
http://youtu.be/ocDlOD1Hw9k

當一個譯者會比當醫生困難嗎？

不會吧？

只要你有語言的天分和流暢的文筆，就算你沒有接受過專業的翻譯教育和訓練，你也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譯者。可是要成為一個好醫生，除了豐富的專業知識和臨床經驗以外，你還得是一個有愛心、有耐心的人。

看診比較困難，翻譯比較簡單。這是我的經驗。

可是為甚麼簡單的工作卻比較難獲得呢？

我嘗試了一段時間，努力要成為一個專業的譯者。我對專業的定義是，在翻譯社謀得一份正職，或者翻譯出版一本書。

上完大學的翻譯課程後，我給很多間瑞典的翻譯社寄了求職信，並且在瑞典作家協會的資金補助下，將一本我很喜歡的瑞典文童書的譯稿寄給海峽兩岸幾十家的童書出版社。雙管齊下，可是反應冷淡。回絕的不少，不回的更多，只有一間位於斯德哥爾摩的翻譯社說他們可以與我合作，還有一家位於北京的出版社說他們願意發行那本書。可是到了最後關頭，又都不了了之。我也不知道為甚麼。

我應該繼續嘗試的，如果我非成為一個專業的譯者不可的話。繼續寄求職信，繼續試譯推薦精采有趣的瑞典文學作品給台灣和中國的出版社，這次不成，下次、再下一次，總有一天會有識貨的人出現的，不是嗎？

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從來沒有非成為甚麼甚麼不可的決心。

我相信機遇和緣分。我做了，認真地做了，努力地做到最好了，卻沒有反應，那就是這樣了。我不堅持，堅持也不見得有用。

我也是抱持這樣的態度去報名卡羅琳學院的課程的。卡羅琳學院〈Karolinska Institutet〉是瑞典最好的大學，在2010年的世界大學排行榜裡名列第42位，單就醫學院來說的話，是全球前十名的醫學院裡唯一一間不在美國境內的。能到那裡念書或工作都是值得高興的事。

我報名的是一個專門為外國醫生開設的課程，課程的主要目的是幫助外國醫生取得瑞典的醫師執照，一年的課，60個學分。聽說報名的很多，因此還得經過面試篩選。

打算回頭行醫是我的年度計劃，卻不是唯一的選擇。要在瑞典當醫生的首要條件是得取得瑞典的醫師執照，考醫師執照我可以自己準備，可是我不怎麼相信自己的毅力，而且考試不只是筆試，還有臨床操作的部分，這個部份我的確需要醫學院的協助。能夠進入卡羅琳學院就讀的話，我的醫學之路肯定會順利很多。

十年了，不碰醫學整整十年了，要回頭，其實我很猶豫。可是我相信機緣，如果我真的還有機會再次成為醫生的話，這條路應該不會窒礙難行才對。

可是，萬一，萬一行不通的話，我要怎麼辦？……我想去學做糕餅。不要以為我自暴自棄，不是這樣的，我對糕餅業真的很感興趣，學會這門技術是我的夢想之一。

兩個星期前我接獲卡羅琳學院的面試通知，當時我人在美國芝加哥參加一個商展。看了通知，我很焦慮，面試其實是個口試，要討論病例，對不當醫生已經很久了的我來說，這很難，不過最讓我頭大的是面試的日期，五天以後，我還在美國，不可能趕回去。

我立刻發電郵給負責課程的老師，要求更改面試日期。老師斬釘截鐵地拒絕，不愧是卡羅琳學院，作風非常大牌，完全沒得商量。我知道無法如期參加面試是我自己的問題，學校當然沒有義務為我一個人特別安排面試時間，可是我希望把我的狀況解釋清楚，我不要他們以為我是在藉故拖延，所以我又寫了一封電郵給老師。老師考慮了一天，問我何時回到瑞典，最後答應把我的面試時間往後挪三天。

知道自己還有機會參加面試的時候，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在和學校交涉的那兩三天裡，我的心情起伏不定，嚴重影響我的生活作息，最後我決定打消入學的念頭，如此才能正常執行我在芝加哥的工作。不用去面試，我輕鬆很多。現在知道面試是逃不掉的，我又開始緊張了。

學校有寄來一份簡短的病歷，面試時我得根據這份病歷和主考官討論鑑別診斷和治療方式等等。沒有醫學書籍在身邊，我有點不知從何下手，最後借助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網路，我逐漸釐清頭緒。

在芝加哥的最後幾天，我很用功，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用功了。回到瑞典，很累，我睡了十幾個小時，隔天就去位於斯德哥爾摩郊外的卡羅琳學院面試。

星期五的下午，陽光暖暖的，我第一次走進卡羅琳學院。面試的感覺像陽光一樣，出奇地溫暖。兩名負責面試的醫師都很和善，我的診斷完全正確，接下來的處理和治療也完全符合標準。他們的態度很正面，讓我對自己更有自信，因此在面試的二十分鐘裡我滔滔不絕說了很多話，不像平時面對生人時那樣沉默。

面試結束前，年紀比較大的教授級醫師告訴我，這次報名這個課程的外國醫師總共有66名，他們找了33名來面試，我是第33個，然後他們要再從中挑選20名，這個課程一年只有20個名額。年紀較輕的那個醫師問我，在放棄醫療工作十幾年後，現在的我是不是夠成熟了，可以勝任醫生的工作？

我說：「在台灣的時候，我念醫學、當醫生是順應家人的期望，感覺是被動的、無奈的。現在我想當醫生，是為了我自己，感覺有意思多了。以前在醫學方面我做得太少，現在我渴望多做一點、探索得更深入一點。」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另一份通知，我錄取了。

當醫生會比當譯者容易嗎？

不會吧？

那為甚麼我可以擊敗四十幾名醫生順利進入卡羅琳學院就讀，卻無法得到一份翻譯的工作？我的譯筆絕對不會比我的醫術差呀！

為甚麼？

或許這就是機緣吧？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

我從不覺得我愛國。愛哪個國？中國、台灣、還是瑞典？有哪個國家是值得我愛的？為甚麼我要去愛某個特定的國家？

可是當瑞典的稅捐處打電話來說，我的出生地已經更改完成，從「台灣員林」改為「中國員林」的時候，我大驚失色，眼淚差點掉下來。

「不能保留台灣嗎？」我說話時帶著濃厚的鼻音，不是哭泣的緣故，是因為花粉過敏。

「不能，只能是中國員林，就像中國蘭州或中國昆明，不寫省分的。」稅捐處的人說。

不知道為甚麼，我可以接受出生地的地方寫成「中國台灣」或「中國台灣員林」，可是我很難接受「中國員林」。沒有台灣怎麼可以？不寫台灣，誰知道我是台灣來的？

「你的意思是說，出生地的地方有中國的話，就不能有台灣？有台灣的話，就不能有中國？」

稅捐處的人想了一會兒，說：「我去問問看。」

我拿著電話，皺眉發呆。中國？台灣？我可以接受中國，我從不否認自己是中國人，可是我無法放棄台灣。……

稅捐處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她說：「要同時有台灣和中國的話，你的出生地可以寫成『中華民國〈台灣〉員林』。」

「這不就和沒有更改的時候一樣嗎？這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差很多啊！中國大使館不會發簽證給我的。」

「那就只能是『中國員林』了。」

「絕對不能是『中國員林』！」我想也不想地說：「台灣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並不屬於中國，至少現在還不是。如果有一天台灣真的併入中國了，我可以把出生地改為『中國員林』，但現在不行。把台灣拿掉，我覺得非常不妥。」

停了兩秒鐘後，我接著說：「算了，不管中國大使館會不會發簽證給我，我不改出生地。我是在台灣出生的，我的出生地就該寫台灣。不好意思，讓你白忙一場，我不改了。」

稅捐處的人諒解地說：「沒關係。」

我從不覺得我愛國，但真到了要我和台灣斷絕關係的時候，僅僅只是要把台灣二字從我的瑞典身分證明裡塗掉，我辦不到。那種不捨與依戀，那種哀傷與掙扎，我知道那是愛，那是台灣對我的意義。

小時候覺得每天的時間都很長，從天亮起床到天黑入睡，一天裡可以進行很多很多的冒險。不知為何，年紀越大越覺得時間過得快，一天也沒做幾件事，一轉眼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就這麼過了。

我是宅男，幾乎天天待在家裡，照理說應該有很多時間才對，可是我依然覺得時間不夠用。像現在，白天的時間裡，一個星期有三天我在念書，兩天寫程式，唸完一個段落交了作業，一個星期的工作時間就沒了。還好程式設計真的很有意思，我學了不少東西，不是在浪費時間。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比較適合文科，在台灣念醫學的時候想轉系轉不成。來了瑞典，可以自由選擇了，我在哥德堡大學和斯德哥爾摩大學選的課清一色都是人文方面的。前前後後修了三百個學分，很多理論性的東西，一點都不好玩，讀的時候不是很了解，讀完就忘了。這個學期選讀的電腦程式課是我在瑞典上過的課裡最有意義的一個，我喜歡可以驗證的知識，我喜歡解謎的樂趣，原來我的大腦比較擅長處理理科的東西，繞了一大圈才搞清楚。

原本計畫在三月底前把這10學分的課念完，因為暑假前我有幾趟遠行，很多時間不在瑞典，可是照我現在的進度看來，要達到這個目標有點困難。最近一個多星期我有點懶散，瑞典阿嬤絲緹娜突然去世的消息對我造成不小的震撼，心裡悶悶的，很哀傷。

兩個星期前我生日那天，絲緹娜打電話來向我道賀。我們閒聊，她說她身體不好，心臟很弱，我要她多保重。誰知道過了五天她就過世了。我很懊悔，最近一兩年都沒有去哥德堡看她。她去年過生日的時候我給她寄了三百塊瑞典克朗當禮物，她很高興，說她可以去修指甲了。她上次住院的時候我打電話給她，要她振作，多鍛鍊身體，我相信只要多運動，她的身體就會好起來。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真的是太天真了。

我做的不夠，我可以為她做更多的。人走了，我才發現我給的太少。

我很難過，我很害怕我會忘記她。從此以後再也聽不到絲緹娜的聲音了，怎麼可以？人怎麼可以說走就走？！……我終於了解為何小說或電影裡失去摯愛的主角會選擇消沉度日，因為他不想忘記她，他要讓自己沉浸在哀痛的情緒裡，整天想著她，想得心都碎了，無法自拔。

還好絲緹娜不是我的愛人。

因為情緒劇烈波動，上個星期我的嘴角冒出泡疹。上次因為情緒問題長唇泡疹是在1999年，在巴黎，讓我愛得死去活來的那人跟我說：「下次來巴黎，帶你男朋友一起來。」我聽了差點吐血昏厥，像林黛玉聽見賈寶玉要娶薛寶釵那樣。我知道沒有希望了，他根本不愛我，我的心很痛，後來和他做愛的時候我都偷偷掉眼淚。……

我很孤僻，和我親近的人不多，少了一個人我的心就掉了一大塊。

一生能有多長？我們能做多少事？能愛多少人？……很難說，但答案總歸是有限的，所以不要浪費時間啊，去做，去愛，做你想做的事，愛值得你愛的人。對別人好，再好一點，多付出一點總是好的，不要讓自己後悔。



Görvälns naturreservat，離住處五六公里遠的自然生態保護區，吳偉和我有時會去那裡散步

好久沒有發文了，一來最近很忙，二來沒有甚麼非說不可的話。可是今天剛好整天有空，該做的事都做好了，又是農曆十二月二十九日，我的農曆生日，明天就是除夕了，一年又過了，想想應該趁此良辰吉日稍微回顧一下過去、展望一下未來。

首先要告訴我的朋友，我不再使用Facebook了，部落格是我唯一的發聲工具。

我大概是兩年前在Facebook上註冊的，去年使用得較為頻繁。我一直不怎麼喜歡上Facebook，特別討厭塗鴉牆這個頁面。我覺得用Facebook與朋友建立連結很好，可是我不喜歡強迫推銷，我不想看所有人寫在留言板上的雞毛蒜皮的瑣事，尤其是那些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

耶誕節期間我看了《The Social Network》，很不錯的一部電影，對Facebook創辦過程的描述挺有意思的。我本來不知道馬克‧左克柏是誰，看完電影後，我覺得那人奸狡機詐，有點可悲。Facebook太social了，本來就不適合我，加上對創辦人的反感，終於讓我在元旦前按了鍵，毫不留戀地把我的Facebook戶頭撤銷掉了。

《The Social Network》獲獎連連，似乎是2010年最好的電影，可是在我去年看過的電影裡，我更喜歡《Inception》。

驚險刺激的科幻動作片不少，可是既好看又有內涵的屈指可數，《Inception》是其中的佼佼者。電影談夢，讓夢中人醒來的方式是跌落或死去，這點我有經驗。我小時候經常作爬金屬支架、爬很高、然後摔下去的夢，夢境很黑暗，像在山洞裡，底下是無底深淵。跌落時我會放聲尖叫，然後就突然驚醒了。你也作過類似的夢嗎？這是不是和人類的遠祖住在樹上有關？我們的體內仍然保有想要往上攀爬的衝動和害怕不小心摔下去的恐懼？

我相信夢的力量，或者說，潛意識的指引。過去幾年我只要夢到我去醫院工作，我就會覺得不舒服，可是最近幾個月我的夢境開始產生變化，醫院給我的感覺不再那麼負面，有幾次我甚至夢到我當醫生當得很快樂。十幾年了，最後一次領醫院的薪水是1998年底的事，原來我需要這麼長的時間來化解醫院這個環境曾經帶給我的痛苦與哀愁。或許該是重操舊業的時候了？

去年年底心血來潮，我又去申請大學的課程。這個學期我開始學習撰寫電腦程式，使用的程式語言是C++。課程是烏普薩拉大學開的，遠距教學，所以我不需要從斯德哥爾摩搭火車去烏普薩拉上課。我是「活到老、學到老」的典型，瑞典的四大名校裡我已經念過三所了，就差隆德大學。

從今年秋季開始，外國學生來瑞典念書得繳學費了，本國學生還是可以接受免費的大學教育，不過若是沒有在期限內把課程唸完的話，也得補繳學費。大概不少瑞典人去大學念書念好玩的，要念不念的，選了一堆課都沒去上，或是一個課程念了七八年都沒畢業，浪費教育資源，所以現在才會有這樣的規定。現在選課得很小心，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便選、甚麼都選，上個兩星期，不好玩的就不去上了。

一月裡我花了很多時間籌畫上半年的四趟遠行，春天來臨時，驛馬星動，我就得東南西北到處跑。三月到科隆和五月到芝加哥是商務旅行，六月到伊斯坦堡是辦公兼度假，四月我會回台灣一趟，順便到東京和北京走一走。我是訂機票和找飯店的高手，規劃的行程保證物美價廉，只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得到完美的安排，就得花很多時間上網搜尋資料比較價格，很累人的。

因為即將來臨的旅行次數多、時間長，我得設法在三月底前念完程式設計的基礎課程，將該交的作業完成，不然六月拿不到學分就糟糕了。這是遠距教學的好處，非常有彈性，一個學期的課程你要在一個月裡念完也可以。

下半年我可能會去卡洛琳醫學院上課或者去學做糕餅，或者繼續念電腦課程，我還沒決定，不過肯定沒有時間到處旅行了。

中午郵差送信來，其中竟然夾了兩封我一個星期前寄出的耶誕卡。一封該到台灣、一封該到美國的，顯然最近幾天郵務繁忙，郵局裡處理信件的人員眼花了，把寄件人地址看成收件人地址，蓋了郵戳後又把卡片寄還給我。同時寄出的總共有十張卡片，不知為何只有這兩封被退回。

離我家最近的郵筒的截郵時間是下午兩點，我拿筆在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上打了個大叉以後，立刻跑去投郵。雖然知道太遲了，這兩張卡片絕對不可能在耶誕節前送到我的親戚朋友的手裡，可是我還是想盡快把它們寄出去。

匆匆忙忙地出門，連手套和帽子都忘了戴。室外氣溫零下十五度，走了兩三百公尺耳朵就被凍得很痛。

今年瑞典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冷得特別久，一百五十年來斯德哥爾摩都沒有這麼冷過。氣候異常似乎不是危言聳聽，最近幾年歐洲的夏天屢創高溫紀錄、冬天卻越來越冷。

我伸手摀住耳朵，心想大自然的力量實在值得敬畏。一座火山爆發了，一場大風雪來了，歐洲的航空就癱瘓了，幾萬個旅客困守機場不知該何去何從。科技再進步，我們也很難抵擋翻天覆地的自然災害。我們相信人定勝天，卻忘了在整個宇宙環境裡我們的生命型態其實是很脆弱的。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小小世界裡，氣溫只要升高五十度或降低五十度我們就很難生存下去，可是地球依然是地球，不管人類在不在，地球照樣每365天繞太陽轉一圈。每次聽到「拯救地球」的口號我就覺得好笑，地球哪需要我們拯救？需要拯救的是我們自己，以及因為我們貪婪無知任意破壞自然環境而遭受池魚之殃的其他生物。

寄了信，低著頭快步走回家。踩雪的感覺就像走在沙灘上，腳下的冰雪細細軟軟綿綿密密的，一步一腳印。一個多月來氣溫一直都在冰點以下，積雪始終不化，每天鏟雪車來來往往，開闢出了一條踏實的人行道，在上頭行走並不困難。以前不是這樣的，斯德哥爾摩在冬天當然會下雪，可是雪下個幾天，白天氣溫回升了，雪會化為水，晚上氣溫下降了，水會結成冰，因此人行道上經常是冰雪交融泥濘不堪的，走在上頭不小心就會滑倒，真的是步步驚魂。

兩三個星期前鄰家女孩和她的男友合力在我們屋子對面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個大雪人和幾隻小動物，很可愛的，可惜沒過幾天就不知被哪個討厭鬼破壞掉了。我們院子裡有很多雪，我也可以堆個雪人，我從來沒試過，應該會很好玩。米給的女兒一歲半的小薇來這裡過耶誕節的時候應該也會覺得雪人很有趣才對。



註：我說「耶誕節」「耶誕快樂」，而不說「聖誕節」「聖誕快樂」，因為我小學五六年級的導師說：耶誕節是耶穌的生日，聖誕節是聖人的生日，中國人的聖誕節是在九月二十八日，孔子誕辰紀念日。

斯德哥爾摩下雪了，天空灰撲撲的，窗外雪花飛舞，白茫茫的一片。要怎麼形容這雪呢？鹽粒太重，柳絮太輕，比較像糖粉吧？從輕輕搖晃的篩子裡飄落下來的、覆蓋在巧克力蛋糕上的雪白糖粉。

出門的時候已不能穿夏天的鞋子，涼鞋、布鞋以及碰不得水的高級皮鞋都可以收起來了。我探手在衣帽架上搜尋，抓下了好一段時間沒有用到的圍巾和手套。

兩三個星期前下過一場雪，今年的初雪，比往年來得早。早上下的雪，中午太陽一出來就不見了，那時家門前的樺樹和橡樹上仍然掛著不少紅橙黃褐的葉子，秋意尚濃。可是現在不同了，一整排的落葉樹都只剩光禿的枝幹，夜裡氣溫總在零度以下，就算沒有白雪妝點，我也知道冬天來了。

瑞典的冬天很長，十一月已經很冷了，不到明年四月氣溫不會回升，算一算，寒天時節竟有五六個月那麼長，長到連喜歡冬天的我都有點受不了。

小時候我很嚮往冰天雪地，一直希望長大以後可以住在一個冬天會下雪的地方。雪景的確很美，坐在壁爐前烤火的確很舒服，可是沒有人告訴過我，走在結冰積雪的泥濘道路上是一件多麼辛苦危險的事。搬來瑞典算是如願以償，可是從此以後我對冰雪也不再有任何浪漫的憧憬了。

如果能夏天住在北歐、冬天住在北非的話，那就太完美了！這是我現在的願望，我要一直想一直想，心想事成，想得夠久夠用力的話，願望通常都會實現。



對面人家〈我不知道為甚麼房子後方的那片足球場總是燈火通明。誰會在雪夜踢足球？〉


冰花一〈這幾株三色堇很厲害，花期從四月延續到了十一月！〉


冰花二〈這種紫色小菊花雖然很耐寒，可是還是熬不過瑞典的冬天〉

天涼了以後，蝸牛開始冬眠，我們花園裡的鐵線蓮才重獲生機。



今年夏天，為了保護最後一株鐵線蓮，我和蝸牛進行了一場殊死戰。每天早晨吃完早餐就去花園裡抓蝸牛，兩三公厘大小的蝸牛寶寶總是躲在鐵線蓮的葉片下方，灰灰的、半透明，像水滴，不容易看到。一摸到小蝸牛我就把牠捏碎，大一點的殼比較硬，我就用踩的。小小的一叢鐵線蓮上一次就能找到十幾二十隻蝸牛，行兇的手指上因此沾滿了嗆鼻的腥味。

我以前對蝸牛很仁慈，雖然知道牠們會啃食細芽嫩葉，可是看到牠們伸著觸角背著圓殼緩慢移動的可愛模樣，我一點也不覺得牠們是害蟲，完全沒有除掉牠們的念頭。即使最近兩三個夏天我們花園裡的鐵線蓮接二連三地枯萎敗亡，我也沒有注意到那是蝸牛造成的。

花園裡的鐵線蓮最後只剩這一株，初夏時發了嫩葉長了花苞，眼看就要開花了，突然不知為何所有莖條末端的嫩芽包括花苞全數萎蔫，植株看起來奄奄一息，就像之前死掉的鐵線蓮一樣。吳偉認為我們的鐵線蓮種錯了地方，因此才會水土不服發育不良，我則從殘破的葉片猜測這是病蟲害。上瑞典的園藝社群網站查了一下，知道喜歡啃食鐵線蓮的主要是毛蟲和蝸牛。回到花園裡翻轉鐵線蓮的葉子一片一片地仔細檢查，我沒有發現毛蟲，不過細小如針眼的蝸牛倒是讓我找到了好幾隻。確認禍害後，我決定向蝸牛宣戰。

蝸牛幾乎甚麼植物都吃，危害的不只是鐵線蓮。我們的花園很大，要消滅藏在草叢樹籬裡的大大小小蝸牛是幾乎不可能的事，而且就算我除去了我們土地上的所有蝸牛，鄰居的花園裡和接壤的公共綠地裡仍然有數不清的蝸牛，夜深人靜的時候蝸牛大軍還是會侵襲我們的花園。我能做的只是在花圃的周圍灑上據說可防止蝸牛入侵的細碎乾黏土，並早晚巡視花草、移除我看得到的附著在嬌弱植株上的蝸牛。

儘管我細心呵護那株鐵線蓮，新長的嫩莖嫩葉上還是經常出現受到侵害的痕跡，只是程度比先前輕微。一整個夏天鐵線蓮都沒有開花，我有些心灰意懶了，於是漸漸放棄了捕殺蝸牛的行動，心想牠們喜歡吃鐵線蓮就讓牠們去吃吧，吃光了我還比較省事。

然後夏天結束了，氣溫降低了，屋子的外牆上和果樹的枝幹上零零落落地懸掛著許多一動也不動的蝸牛。這時鐵線蓮終於能夠不受打攪地展露芳華，一朵接著一朵地開放，雖然稱不上花團錦簇，枝葉還是疏疏落落的，但是和往年比較，今年出現的花朵最多。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很快地鐵線蓮也會像蝸牛一樣地進入休眠期。明年怎麼辦？我看著在秋風中搖曳生姿的紫紅色花朵，心裡暗暗發愁。要不是這花這麼美，我才不會抓蝨子似地費心費力為它除蝸牛。今年的除蝸行動頗有成效，明年繼續的話效果應該會更好吧？……

不知道瑞典的蝸牛好不好吃？

早上不到七點，吳偉把我叫醒。他說：「快來看！廚房外面有一隻鹿！」

平時醒來後，我都還要在被窩裡翻轉個幾分鐘才肯起床，可是一聽到外頭有鹿，我睡意全消，立刻一躍而起。

跑到廚房，大大的窗戶外不見鹿影。吳偉說：「大概跑到花園的另一邊了。」我們就又匆匆上樓回到臥室裡。

從臥室的窗戶看出去，晨光中一隻棕色的鹿站在窗戶下方不遠的地方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嘗一叢小錦葵。似乎是一頭年輕的鹿，背部光亮的皮毛上有換過毛的痕跡。

吳偉怕牠不小心掉進游泳池裡，要敲窗出聲把牠趕走。我說：「等等，先讓我拍張照片。」

相機拿來了，把窗戶輕輕推開，可是那隻鹿一聽到開窗的聲音一溜煙就跑了。……

中午我出去花園看看，廚房外頭的花圃裡原本有許多盛開的三色堇，現在都不見了。是一隻喜歡吃花的鹿呢，雖然可愛，留下來的話可麻煩了。

我在我們住處附近的樹林裡看過幾隻鹿，可是在我們的花園裡看見鹿還是第一次。住在我們對面的人家在他們的菜園周圍掛了幾塊光碟片，我知道會反光的光碟片是用來嚇鹿的，可是我之前一直不信會有鹿那麼大膽敢跑到他們的菜園裡去覓食，現在才知道他們顯然有經驗。

雖然我們住在郊區，可是這附近的房子很多，車子也多，有鹿住在附近的樹林裡已經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了，看見鹿在我們的花園裡吃花感覺非常不真實。



圖：錦葵

身為一個美人，不管走到哪裡，我經常覺得我只要往路邊一站，也不需要刻意擺姿勢，頓時我所在的地方就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舉例來說，今天中午我去了彩券店領包裹，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發現迎面而來的路人個個都微笑著看著我。我本來以為我的臉上沾了汙漬還是甚麼的，因此羞答答地不敢和別人對視，一進家門趕緊站到鏡子前，一看，我不禁也要展露笑顏。果然，令人側目的還是我的美貌。

在秋陽下快步行走，北歐的空氣涼涼的，我小麥色的肌膚泛著健康的光澤，紅潤的雙脣微微開啟，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欲語還休。抱著包裹，身上穿的是簡單的連帽棉布外套和鬆垮的牛仔褲，頭髮短短的，我看起來非常清純可愛。誰看得出來我已經四十一歲了？我說我二十八，你也會相信的。

長得美真好，只要照照鏡子心情就會變好。

可惜我的身材不如我的臉蛋出色，因為我懶，不喜健身，但還不至於走樣，挺胸縮腹依然有看頭。一週一次的打掃是我固定的運動方式，拿著抹布跪伏著擦地板的效果可能和做瑜珈差不多吧。

要維持二十歲的相貌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比較之下，要留住二十歲的體態似乎容易很多。我和一個六十二歲的警察交往過，那人貌不驚人，可是他的裸身卻完美得像文藝復興時代的男神雕像，一般青年的肉體也沒有那麼迷人。他每天做一百個伏地挺身、一百個仰臥起坐，令人嘆服的肌肉線條就是這麼鍛鍊出來的。

住在台灣的時候，我花很多錢買保養品、花很多時間護膚做臉甚麼的，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卻覺得自己很蒼老，我不喜歡我的臉。移居瑞典以後，可能是因為氣候和水質的緣故，我的膚質改善很多，不再擦保養品了，也不常照鏡子，然後，不知不覺地我就變美了。

昨天我弟弟打電話給我，他說他們在看電視的時候看到金城武最新的紅茶廣告，他太太突然發現我和金城武有幾分神似。我聽了很高興，我說金城武是我的偶像，能夠越老長得越像他，我可以安心地繼續老下去。

我二十五歲的時候花了一萬多塊台幣去訂做了一頂高級假髮，因為那時我很害怕我會禿頭。幾年來我的髮際線不斷上移，可是我對禿頭的恐懼越來越淡薄，頭髮稀疏有甚麼關係，理短一點就好了。禿頭的男人也可以很性感，像史恩康納萊，越老越好看。或許我也是越老越好看的那一種人。




拍攝地點：家裡
拍攝日期：2010 09 24

野草莓是超市裡買不到的珍饈，果實小小的比黃豆大不了多少，香氣濃郁彷彿人造香料，嚐起來微酸甜美就像草莓糖果。野草莓的滋味是幸福的滋味，所以在瑞典語裡「野草莓之地」〈Smultronställe〉代表的是能讓人身心舒暢的美妙所在。我們花園裡有很多野草莓，雜草似地孳生蔓延，我不得不經常除草，只在牆邊金銀花纏繞的花架後方保留了一小塊野草莓之地。


瑞典的歐巴桑最喜歡在窗台上擺放天竺葵，常見的是團狀單色紅花、粉紅花和白花的品種，有點平庸俗氣，我不是很喜歡。我們家的這株比較活潑俏麗，酒紅色的花瓣鑲白邊，看起來像西班牙舞孃的裙擺，芳名「天鵝絨二重奏」〈Velvet Duet〉，平時養在深閨人未識，夏天才給放出來顛倒眾生。


花壇裡突然冒出一莖向日葵，種子的來源我猜是鳥糞。冬日天寒地凍，留鳥覓食不易，有些人家會在樹上掛個鳥食網袋餵鳥，肯定有隻鳥吃了幾顆葵花子後飛來我們花園撇條，幾個月後那個地方就開出了一朵好大的向日葵。


大理花非常艷麗多彩，花期長，花形碩大，貴氣直追芍藥牡丹。麻煩的是大理花不耐寒，霜降後枝葉萎蔫，根塊得立即挖出入屋收藏。


繡球花和鈴蘭對我來說就像傳說中的仙卉，因為日本少女漫畫裡經常出現這兩種花，可是在台灣我從來沒見過。我們花園裡有三四株鈴蘭和兩叢繡球花，鈴蘭長在樹下，五月開花，花太小了，我經常沒有注意到，繡球花比較晚開，每個花團有足球那麼大，很難錯過。


看到朱槿我就會想到台灣，台灣鄉下，開滿紅花的籬笆。我們的朱槿種在花盆裡，一紅一白，和天竺葵一樣，只有夏天才會出來拋頭露面，其他季節室外冷颼颼的，受不住北國風寒的嬌貴植物就只能待在室內了。


豌豆花近看很像蘭花。


嗯嗯嗯，薰衣草，迷人的香氣，夏天花園的味道。


喜歡玫瑰的人那麼多不是沒有道理的，玫瑰又美又香，花期長達半年，要選花王的話，我絕對投玫瑰一票。


黃瓜是最誘人的蔬果，尤其是在夏天，它們長得既粗且長的時候。偶爾男人遠行，一別就是一兩個星期，寂寞難耐孤枕難眠的我就會忍不住想去買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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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不是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可是園藝是這樣的。

郵局寄來一份文件，通知有包裹待領。我撕下取件條，簽了名，帶著身分證去我家附近的糖果店領包裹。糖果店的夥計看了看取件條，說，收件人寫的是公司的名字，我不能用我的身分證來領包裹。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打電話去郵局的客服部門詢問。他說我得拿公司登記證到郵局的商業服務處登記，登記完成再過來領取包裹。

收到通知的時候，我有注意到收件人的地方只有寫翻譯社的名字，當時我就想，用個人名義去取件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可是再一細想，我是翻譯社的老闆，我不能領公司包裹的話，誰能去領？所以就沒有事先打電話去郵局問問看。

沒辦法，我只好回家拿公司登記證，再走兩公里的路去郵局的商業服務處辦理登記。最近一個星期天氣很好，白天陽光普照，氣溫在兩三度左右，冰雪開始消融，感覺好像春天就要來了。氣溫雖然仍舊偏低，可是在陽光下散步很舒服，要不是路上又是水又是冰的，又濕又滑，令人舉步維艱，走這兩三公里的路根本不算甚麼。

到了郵局的商業服務處，我說明來意，窗口的小姐將我的身分證號碼輸入電腦後，說，公司是登記在我的名下，這資料電腦裡有，我不需要辦理任何登記。我說，可是我無法領包裹啊。小姐說，糖果店的電腦和他們的是連線的，他們有的資料在糖果店裡都查得到，她不清楚為何糖果店要我跑這一趟。她向我道歉，並馬上打電話到糖果店，告訴他們我是公司負責人，這資料電腦裡查得到，我可以用我的身分證去領公司的包裹。小姐講完電話，問我有無其他需要郵局協助的地方？我說我計畫架設網站販售商品，在寄貨與取款方面或許可以得到郵局的配合。她要我留下姓名電話，說她會請負責電子商務的人員與我聯繫。

從糖果店領了包裹，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個多小時，我的額頭在毛線帽下微微冒汗。我沒有生氣，沒有不耐煩，不覺得浪費時間。這路沒有白走，走路是很好的運動方式，沒有滑倒摔斷骨頭的話，絕對有益健康。

我邊走邊想，在人生的地圖裡，其實沒有哪一段路會是白走的，你走過的路越多，你的地圖就越寬廣。很多人走過的路比較好走，可是走這樣的路通常也不會帶給你意外的驚喜。不趕路的話，不妨到處走走看看，沒有目標，不看地圖，就讓你的雙腳跟隨一首動人的樂曲、一陣迷人的香味或是一隻斑斕的蝴蝶前進。在巴塞隆納老城迷宮般的巷弄裡我曾有過美麗的邂逅，在柏林郊外荒涼的小路上我曾找到回住處的捷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你永遠不知道前頭有甚麼在等著你。走自己的路，畫自己的地圖，這樣的人生會比較有趣。

最近一個月真的很冷，斯德哥爾摩的氣溫幾乎天天都在零度以下。星期二晚上氣溫降到零下二十度，從地鐵站走路回家的途中我凍得忍不住跑了起來。

前幾天去滑雪，郊區雪多，我們可以從門口一路滑出去。天陰陰的，細雪輕飛，氣溫低，有戴手套手指還是凍得很痛，滑了十五分鐘就不行了。



不出門的話，坐在窗前看雪景倒是賞心樂事。這麼冷，冷得這麼久，白皚皚的雪國景色維持了一個月，這在斯德哥爾摩並不常見。

一月了，感覺白天的時間好像變長了一點，希望春天快點來。

可能是因為天涼了，秋天給我的感覺總是有點憂傷。我覺得秋天最適合分手，冬天可以用來療傷，春天重新出發，夏天又是熱戀一場。不鬧分手的話，秋天很適合散步，走在飛舞的黃葉中感覺很夢幻，就和走在飄散的櫻花中一樣。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在瑞典，九月是大多數種類的蘋果成熟的時候，或紅或綠，結實纍纍的蘋果樹四處可見。想吃蘋果的話，只需跟種有蘋果樹的人家說一聲，通常他們會很高興有人來摘蘋果。瑞典產的蘋果普遍不如進口的Royal Gala和Fuji等品種甜脆，可是喜歡國產蘋果的瑞典人也不少，他們說瑞典蘋果有濃郁的果香和微酸的味道，這才是蘋果的原味。

我們住的這條街叫做阿斯特拉孔街〈Astrakangatan〉，C字型的車道以地鐵站所在的黑瑟碧廣場〈Hässelby torg〉為起點，繞著50年代興建的排屋住宅區轉了大半圈，終點在我們房子附近的三叉路口。阿斯特拉孔〈Astrakan〉是一種老品種蘋果的名字，我們花園裡有兩棵蘋果樹，其中一棵很像是阿斯特拉孔，果皮黃黃薄薄的，果肉鬆鬆軟軟的。黃蘋果比較早熟，八月就可以摘來吃，可惜不夠美味，我們吃不多，大部分的蘋果熟透後只能依循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彗星撞地球般地一一掉落在草地上。夏天天熱，經過幾天的日曬雨淋，草地上的蘋果很快就都爛了。

暴殄天物的也不只我們這一家，隔壁鄰居的花園裡除了蘋果樹外還有一棵李子樹，結的蜜李是極品，紅得發紫，又大又甜，他們卻不摘不採。李子成熟的時候，我看得直流口水，問鄰人可否給我一些，他們家長說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便拎隻籃子進去他們的花園裡搜刮。吃不完的李子我拿來做甜點，剛出爐的李子布丁和裝罐密封的李子果醬總要分給鄰人一些，有來有往，皆大歡喜。

以前每到秋天思蒂娜阿嬤都會將友人送來的幾斤蘋果削皮去核煮成蘋果泥，蘋果泥可冷藏可冷凍，搭配麥片粥和煎餅食用最恰當。近幾年思蒂娜阿嬤體力衰退，料理蘋果的工作不得不換人做，她的孫子帕崔克不是特別喜歡嬰兒食物蘋果泥，他把蘋果果肉削成細長薄片後放進烤箱裡烘乾，一籃蘋果可以製成好幾袋的蘋果脆片。

我加工蘋果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烤蘋果蛋糕，只是烤蛋糕用不了幾顆蘋果，不是有效處理大量蘋果的好方法。蘋果蛋糕的做法很簡單，製作麵糊的材料和一般海綿蛋糕的相同，調好麵糊後將麵糊倒進烤模裡，然後依放射狀插入大量新鮮蘋果片，最後撒上肉桂粉和砂糖，就可以進烤箱了。我以前都用海綿蛋糕的食譜做蘋果蛋糕，味道沒問題，可是蛋糕不能久放，放隔夜就會變的濕濕的。前幾天照著瑞典糕餅聖經《七種糕餅》〈Sju sorters kakor〉上的食譜做蘋果蛋糕，才知道錯誤在哪裡。因為蘋果含水份，麵糊裡的水份就得減少，黃油多放一點，牛奶少少地只加兩匙，烤出來的蘋果蛋糕會比較好吃，也比較不會變濕。

蘋果和肉桂是絕配，如同巧克力和榛果、鮮奶油和香草、葡萄乾和蘭姆酒、費城軟乳酪和檸檬皮屑，……等等，烤蘋果蛋糕時不用擔心放了太多肉桂粉，基本上肉桂越多越好吃。

家裡的貓越來越少，終於到了一隻都不剩的時候了。

聽不到喵嗚喵嗚的貓叫聲，看不見坐在窗台上的貓的身影，昨天下午我收拾貓兒用過的食缽、水盆、毯子等物件時，突然覺得很寂寞。

「這真的很不公平！」我跟吳偉抱怨過好幾次：「當他們還是小貓的時候、很可愛的時候，跟他們玩的是你們。現在他們老了、不好玩了，照顧他們的卻是我。」

雖然這麼說，其實我很喜歡我們的貓，尤其是Tibbe，可惜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夠長。Tibbe蒙主寵召的時候十四歲，那是兩年前的事，他的兄弟Sibbe和母親Zingo最近接連去世，都是高齡老貓，換算成人類的年齡怕不都有八九十歲了。

獸醫都不太願意積極治療我們的貓，因為不經濟，治療一次的費用折合台幣至少要兩萬元，他們年紀那麼大，這次治好了過不久又會有新的問題發生，何況有些疾病根本是治不好的。幾次抱著病懨懨的老貓站在獸醫的面前，獸醫總是一臉慈悲地說：「他過了十幾年幸福快樂的日子，現在是該讓他安息的時候了。」

我很難接受獸醫的建議，聽了就想掉淚，可是如果這樣做對貓兒最好，我沒有理由反對。

我們的貓過的日子的確很愜意，他們衣食無缺、來去自如，心情好的時候會在你的腿邊轉呀轉的，心情不好的時候理都不理你。我下輩子也想當這樣的貓，生活就是吃、睡、玩耍。

吳偉說，少了貓兒的牽制，現在我們可以隨時去旅行了。

我說，現在起我得認真打掃了，再也不能把屋裡的灰塵汙垢怪罪到貓兒的身上。



貓片：Tibbe & Ming I
http://www.youtube.com/watch?v=SMc5H4F3WbM


貓片：Tibbe & Ming II
http://www.youtube.com/watch?v=6H-yl5TeAlo

有了花園後，除了櫻花樹，我最想要的是一棵紫藤。櫻花樹在瑞典蠻常見的，斯德哥爾摩的國王花園裡和哥德堡的鐵廣場周圍都種了許多。每年四月下旬左右是花季，粉紅色的櫻花如雲似霧地盛開，非常美麗。紫藤就比較稀罕了，到目前為止，我在瑞典只見過兩三棵。

我們在花園裡種了四棵櫻花樹，生長良好，只是都還年輕，花開時不夠壯觀。紫藤種了兩株，冬天過後，凍死了一棵，另一棵奇蹟似地存活下來。活下來的那棵是白花紫藤，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打算等秋季打折時再去園藝賣場買棵紫花的回來試試看。瑞典的冬天太冷，紫藤幼苗的根部需要特別保護，最簡單的防凍方法是在植株周圍的土地上覆蓋一層厚厚的落葉，能在落葉上頭再加上一層積雪就更完美了。

從前住公寓的時候，我種了兩三盆迷你玫瑰。迷你玫瑰其實很好養，保持土壤濕潤、偶而施肥，窗台上的玫瑰可以四季常開。悟維說迷你玫瑰只是一般玫瑰的幼苗，如果種在花園裡，他們就會成長茁壯，變成和一般玫瑰一樣高大。我信了他的話，前年就去買了好幾盆迷你玫瑰種在花園裡，結果，兩年來這些玫瑰要死不活的，葉子長不齊，花沒開幾朵，依然很嬌小。悟維的話不正確，顯然有些迷你玫瑰是經過改良的品種，和一般玫瑰不同，不是很能適應室外環境。上個星期我看不下去了，拿起鋤頭，三兩下掘起了所有光禿禿的玫瑰殘枝，重新種回花盆裡，一字排開擺到客廳的窗台上。經過十天的細心呵護，現在那幾盆玫瑰長了新葉、抽了花苞，幾乎恢復了迷你玫瑰該有的樣子。

種花是這樣的，嬌弱畏寒的植物最好種在日照充足的牆邊，不喜歡接受太多陽光的植物就不該擺在窗台上，你要花開得美，你就得順她的性。養小孩也是這樣的吧？每個小孩都是一朵花，各有不同的喜好與禁忌，父母該做的是摸清孩子的性質，然後設法營造出一個適合孩子生長的環境。如果你的孩子是蓮花，你就該給他一塊水塘，你不能用照顧向日葵的方式對待他，不管你心裡多麼想要一朵向日葵。



櫻花‧國王花園〈Kungsträdgården〉


紫藤‧尤金王子美術館〈Prins Eugens Waldemarsudde〉


玫瑰‧我們家

六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那對娃娃，我非常喜歡。娃娃是我姑姑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娃娃好像變成我的了。姑姑把娃娃給了我嗎？我不記得了。娃娃是硬塑膠做的，一男一女，抱膝席地而坐，娃娃的頭裡藏著磁鐵，所以兩人的臉一靠近就會貼在一起，嘴對嘴吻得不亦樂乎，看起來非常甜蜜。與其說是玩具，親嘴娃娃其實更像擺飾，姑姑那時二十出頭，早過了玩玩具的年齡。

上了小學，有一陣子小孩之間很流行收集磁鐵。我沒有買磁鐵的零用錢，家人很願意給我買書，可是對磁鐵之類的無聊玩意兒他們是不肯掏腰包的。無計可施，我只好割開我的鉛筆盒，把關閉鉛筆盒用的一小塊磁鐵挖了出來，過了幾天我想要更多的磁鐵，鬼迷心竅，我就狠下心把那對娃娃的頭壓碎，從中得了兩丸圓型的磁鐵。

那是我這輩子做過的壞事裡我最後悔的一件。三十幾年過去了，每次想到那對娃娃我就會心痛，覺得很對不起我姑姑，現在還是一樣。

我很少後悔，事情做錯了就算了，後悔也無濟於事，以後不要重蹈覆轍就是了。別人問我：「你任性地中斷了住院醫師的訓練，現在後悔了嗎？」或者：「你消極地放棄了你戶頭裡的四百萬，你會不會後悔？」我會想一想，然後回答：「不會後悔。」無論我當初的決定是多麼荒唐乖異，我有我的理由和想法，背後都有促使我那麼做的原因。做了就算了，拐了一個彎，走上另一條路，前頭的風景會更美也說不定，就算一路顛簸坎坷，也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後悔。

我唯一後悔的，是我毀壞了一對親嘴娃娃，那麼精緻可愛的一對娃娃，我曾經那麼喜歡的東西，我怎麼可以把他們打破了？就為了小小的兩塊磁鐵？姑姑的娃娃，我應該要小心收藏的。我後悔，因為我愧對姑姑的一片好意，她拿著娃娃哄我逗我，眼淚汪汪的我─六歲的我─想回家的我，我看到了那對娃娃，眼睛一亮，淚水暫時止住了。

「我想去游泳。」我看著車窗外的體育館說。

手握方向盤的悟維看了我一眼，說：「你根本不會游泳。」

「無所謂，」我一邊擤鼻涕一邊說：「我只想泡在水裡。」

車窗外春光燦爛，路旁所有的樹都冒了芽開了花，眼前一大片鮮嫩的綠中潑灑了斑斑點點的白、黃和粉紅，非常賞心悅目。

「水底下沒有花粉，」我用力眨了眨紅腫發癢的眼睛、看著窗外彷彿印象派田園畫的美景喃喃地說：「在水底下我才能呼吸。」

我是個花粉症病患，每年四五月都會被滿天飛舞的樺樹花粉折磨得死去活來。第一次發病是在定居瑞典三年後的2003年春天，從此以後再也擺脫不掉年年被花粉摧殘的悲慘命運。

試用過幾種藥物後，今年我選擇Kestine〈口服抗組織胺〉加可體松鼻噴劑的治療方式，效果不錯，往年此時讓我寢食難安的鼻炎症狀改善很多。寢食難安是最貼切的形容詞，因為長期鼻塞，睡也睡不好〈用嘴巴呼吸，口乾舌燥〉，吃也吃不下〈聞不到食物香味，食慾變差〉，嚴重影響生活品質。本來以為今年可以比較舒服地度過花粉季，沒想到竟然出現了新的症狀。最近幾天每天清晨四五點我都會因為不停咳嗽而醒過來，嚴重的時候還會有喘鳴、呼吸困難等症狀。這不是好現象，綜合上述的病史和臨床症狀，我幾乎可以下氣喘的診斷。

我知道我是過敏性體質，在台灣的時候我偶爾會生過敏性結膜炎以及蕁麻疹濕疹等過敏性皮膚病，來了瑞典以後，皮膚方面的問題比較少出現，可是過敏性鼻炎卻纏綿難癒。治療過敏的正道是避開過敏原，可是有些過敏原真的很難擺脫，例如塵蹣和花粉。戴口罩是我唯一的對策，可是瑞典不像日本，罹患花粉症的瑞典人也很多，可是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戴著口罩出門，所以我也只有在家裡帶口罩，連睡覺的時候都戴，希望對症狀的改善會有點幫助。

「神啊！下雨吧！下大雨，連續三天的大雨，好把花粉沖刷乾淨。」我戴著口罩坐在我們的花園裡，抬頭望著晴朗無雲的藍天說。

悟維的臉曬得很黑，他也抬頭看看天空，說：「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呀。」

我拍拍悟維的手臂說：「親愛的，如果你愛我，就為我建造一間無塵室。」

悟維說：「房子底下有個防空洞，你就進去裡面躺著吧。沒有樺樹花粉的時候我再叫你出來。」

我笑著打了他一下。

一陣微風吹過，我連續打了幾個大噴嚏，淚眼朦朧，我看著園子裡的一千朵鬱金香在春風裡輕輕搖曳。


2009/05/06

我的生日是在農曆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小時候家人總愛打趣說我是趕著出來吃年夜飯的。因為隔天就是除夕，新衣買了、食物豐盛，家人認為在這個時候買蛋糕是多餘的，所以我的生日經常被忽略。小學時代我偶爾會因為沒有生日蛋糕可吃而感到難過，可是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我也不覺得不過生日有什麼不對。

移居瑞典以後我倒是年年過生日，不是我想慶祝，而是瑞典人認為過生日很重要，再怎麼低調，邀三五好友吃頓飯是不可免的。住在哥德堡的時候，思提娜阿嬤總會在我生日的那天為我烤個蛋糕、請幾個朋友來家裡為我慶生。後來搬到了斯德哥爾摩，我總會要求情人帶我去旅行當作生日禮物，我的國曆生日是二月十五日，剛好在情人節之後。

過了三十九歲，我決定不再慶生了，所以今年的二月十五日我沒有請客也沒有去旅行。很多老外朋友提醒我四十歲生日是個大日子，可是正式進入不惑之年的我突然對過生日這檔事感到意興闌珊。要慶祝的話，我只想和我媽媽一起去吃頓飯。生產不容易啊，媽媽，辛苦您了！或者我回頭改過農曆生日，可是不以生日為名，我可以做幾道中國料理、張燈結綵辦個中國新年派對。

你問，四十歲和三十九歲有什麼差別？我可以告訴你，年齡只是數字，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態。可是就算我有一顆永遠年輕的彼得潘的心、就算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外表看起來像三十歲，我不得不面對我已經是中年人的事實，我站在人生的中站，接下來是走下坡的另一個四十年。

我開始認真看待死亡。我的祖母九十多歲了，體能尚可，可是頭腦逐漸在退化。前幾年因為種種因素我一直不願意回台灣，聽說祖母因老化而出現癡呆現象時我很擔心，我是她帶大的，我就像她的小兒子一樣，我很擔心她會不記得我。去年夏天回去時，她一見到我就握著我的手說：「英明啊，你回來了，阿嬤很久沒看到你了，你都沒變啊。」我坐在她的面前，淚如雨下。別的人她都不大認得了，可是她還記得我。今年四月在台灣的時候我天天和她在一起，她喜歡我的陪伴，我希望我能更常去看望她。我最害怕的事是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噩耗，我媽或是我弟在半夜打電話過來說：「阿嬤不行了。」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可是單這麼想我就會害怕地掉眼淚。

努力讓自己的外貌不變，其實是為了家裡的長輩。他們非常反對我留在瑞典，如果每次回去都讓他們覺得我蒼老了、憔悴了，他們肯定會更生氣更傷心。還好我駐顏有術，我的外表證明了我在瑞典過得不錯，所以，雖然我爸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可是聽見外人稱讚我長得俊俏時，他還是很得意的。

我的駐顏術很簡單，就是常住瑞典，這裡的氣候比台灣乾冷，比較適合我的油性皮膚。在台灣的時候我的臉整天冒油，毛孔粗大，粉刺長滿臉，擦什麼吃什麼都沒用；來了瑞典，藥膏保養品也不擦了，每天早晚只以清水和一般洗面乳洗臉，兩三年後，我的膚質就神奇地達到了晶瑩剔透的程度。環境和氣候對身體的影響力真的很大，就像我的花粉症一回到台灣就消失了，我的皮膚問題一回到台灣就會開始出現，屢試不爽。

不知道誰說的，人過了四十歲之後要對自己的外貌負責。人變老是難免的，可是人不需要變醜。我記得我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次同學會，才兩三年沒見，有幾個以前長得還不錯的同學看起來竟然已是歐吉桑歐巴桑的模樣。住院醫師的壓力很大，日夜操勞加上飲食不均衡，要變肥變醜是很容易的。我相信一個人的外貌相當程度地反映他的內在，如果你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越來越面目可憎，你就要開始檢視你的生活了。在老相簿裡我看到1999年秋天的我，形銷骨立、慘不忍睹，30歲的我絕對不如40歲的我好看，那時我感情受挫事業不順，就是那個時候我決定離開台灣。

昨天被我父親臭罵了一頓，這是我每次回來台灣最怕碰到的情形。喝了酒後，他說的話一向惡毒，那種滿腔仇恨的髒話詛咒總是令我震顫不已。他咒罵的主題千年如一日，我不當醫生、不工作、不賺錢等等，看到別人的兒子飛黃騰達，他認為我還不如去死。

每次聽他罵我，我總會想，還好他不知道我是gay，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麼更難聽的話。

我這次回來的任務之一是要處理一筆我祖母從前以我的名義開戶的儲金。許多年前閒錢很多的祖母為了避稅把一筆四百萬的郵局定期存款放在我的名下，這筆錢一直無人動用，年初郵局寄來通知，要存款人去辦理續存或是提領，家人收到通知後要我儘速回台辦理。

我祖母的錢幾乎都是我當醫生的叔叔給她的，所以儘管存款人是我的名字，這四百萬的實際所有人應該是我叔叔。祖母年歲已大，近年來頭腦已不大靈光，叔叔認為現在給她大筆金錢並不適當。四百萬對我叔叔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他一點都不缺錢，因此他瀟灑地揮揮手說，這筆錢就給晚輩用吧。

剛到家的時候，我爸媽說，如果我有需要，我可以拿這筆錢去用，可是如果我暫時不需要用錢的話，他們希望我把這筆錢借給我在做生意的弟弟。言下之意，似乎大家已經認定了這筆錢是我的。我說，我也蠻需要用錢的，我也很想創業，那我拿一半好了，兩百萬台幣我匯去瑞典，剩下的一半就給我弟弟，不用還了。

我以為我已經很慷慨了，兩百萬台幣不是一筆小數目，況且我弟弟比我有錢。沒想到我爸發飆的時候也拿這件事來罵，他說我不要臉，在外國花光了錢就想回來台灣拿，也不想想我的兩個弟弟都有老婆小孩要養，我有什麼資格拿人家打算用來做生意的錢？

我說：「我回來不是為了要拿錢，我是想說你們年紀都那麼大了，我應該經常回來看看你們。如果你覺得我拿錢過份的話，那我一毛都不拿，這四百萬都給你，算是我對這幾年沒有盡到為人子女責任的補償。」我把存摺和印章都給了我媽媽，我媽說：「你別聽他的，有需要你就拿去用。」我說：「不用了，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錢，沒有必要為了幾百萬而搞得大家不開心。」

我很難過，不是因為沒有拿到錢，而是因為我發現我在我父母心中的地位排在很後面。我的弟弟都有孩子要養育、有事業要經營，而我什麼都沒有，套句我爸說的話，我可以去死。我媽說，我爸只是在說醉話，我無須在意。可是我相信「酒後吐真言」，他是真的對我很不滿。

每次回來都要受這種蹧蹋，家人還要問：「怎麼回來只待個十天？怎麼不待久一點？」我在台灣的時候一直很不快樂，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