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破曉,歐圖就帶她去了森林,進入青苔和潮濕樹皮的氣味中,在一層遮蔽天空的薄霧下。初霜已降,大地在他們的腳下霹啪作響。


夜裡她醒過來一次,去上了廁所。經過一扇半掩的門,她看見他坐在他那張彈簧垂到了地板上的老舊扶手椅上。他的手裡握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斗,幾年前他戒了菸,突如其來地,彷彿他發現了他已經抽光了一生可抽的菸的配額。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心想她認識的他一直是這樣的。在過去的歲月裡,她總是站在一扇半掩的門後看著他,確定他在那裡守護著她。

他很早就叫醒了她,跟她說穿上去森林的衣服,不給她抗議的機會。在沉默中,他們開車過河,轉北行,順著上山的路開。輪胎底下傳來嘎扎嘎扎的聲音,森林裡風平浪靜。他把車子停在伐木道路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樹木之間有幾乎看不見的小徑朝著不同的方向蜿蜒而去。他選了其中的一條,他們踏入了無邊的寂靜中。他們進入了一塊地面不平、松樹密生的林地。這裡是他的藝廊。他的作品環繞著他們。樹幹上有許多雕刻出來的臉和身體,它們想要從堅硬的木頭中被解放出來。有些樹上有很多臉和身體交織在一起,其餘的樹上只有一張小小的臉,可能在離地數米高的地方。當他創作時,有時跪在地上,有時懸在他用斧頭鑿出的簡陋梯子上。部分作品已經很老了,四十多年前當他還很年輕時雕刻的。不斷成長的樹木使構圖迸裂開來,改變了身體和臉原有的樣子,就像人體的變化。有些樹木斷裂了,因此雕刻的頭部損壞了,看起來像被壓碎了或被砍掉了。他說,偶爾有人在夜裡來這裡,鋸下他的雕刻作品並把它們帶走。有次整棵樹都不見了。可是他不在乎,他擁有二十公頃的松林,夠他用好幾輩子了。無人能偷走他為自己以及想看他的作品的人創作的所有雕刻。


這是第一次霜降後的清晨。他偷覷著她,尋找她要崩潰的跡象。可是她仍然因為藥效而昏昏欲睡,他甚至不確定她有無注意到那些在樹幹上看著她的臉。

他帶她來到最神聖的所在,三棵緊密長在一起的粗大松樹。兄弟,他想過,不能分開的兄弟或是姊妹。他來這裡看這三棵樹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了,許多年來,他猶豫不決。每件雕刻都存在於樹幹之中,他必須等待他開始看見無形的雕刻的那個時刻。然後他就可以磨利刀子和斧頭,開始工作,揭露一件早就存在的雕刻。然而這三棵大松樹始終不說話。有時候他以為他已經看見了樹皮下隱藏的東西。可是他有疑慮,還是不對,他必須更深入地搜尋。然後有一天晚上他夢見了幾隻寂寞的狗,當他回到了森林裡,他了解到在那裡頭的是動物,不真的是狗,是一種介於狼和狗之間的動物,也許是山貓。他開始劈砍,不再有任何疑慮。現在那裡有三隻既是貓又是狗的動物,它們似乎要爬上那些粗大的枝幹,好像它們要爬離自己的軀殼一樣。


她從不曾看過這幾隻動物。他要看她如何找到其中的故事。他的雕刻不是圖像,而是故事,或低語或呼喊,要求她聆聽的聲音。他的藝廊和她的考古洞穴有相同的根源。消失了的是聲音,必須從寂靜中把它們傳送的訊息解譯出來的是她。

他曾說過:「寂靜是最美的聲音。」這句話她永遠不會忘記。

「它們有名字嗎?你的貓狗或是狗貓?」

「我唯一滿意的名字是你的。」

他們在森林裡繼續前行,小徑交錯,鳥兒振翅高飛。突然,雖然他完全沒有這個打算,可是他們走到了他雕刻海蒂肖像的凹地裡。依然存在的哀傷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每年他都會重新刻一次她的臉,重新刻下他的哀傷。她的臉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遙遠。哀傷深陷在樹幹裡,每當他使盡全力雕鑿時,他在自己心底刻下的痕跡和在樹幹上的一樣多。

露意絲用指尖輕撫她母親的臉。海蒂,歐圖的妻子以及露意絲的母親。她繼續撫摸那塊潮濕的木頭,海蒂的眉間有一道凝固的松脂,好像她的皮膚上有一條疤。

他明瞭露意絲要他開口。那麼多關於海蒂和她的死的事他從不曾說出口。這些年來他們不斷地試探對方,可他一直無法說服自己說出他知道的以及他不知道但猜想的事。

她是四十七年前死的。露意絲六歲,那時是冬天,他在北方靠近山地的森林裡伐木。沒有人知道是甚麼驅使她去做那件事的。可是那天晚上當她拜託鄰居太太呂特讓露意絲在他們家過夜,好讓自己去做她最喜愛的事─滑冰─時,她絕對沒有想到她會一去不回。不管氣溫是零下十九度,她駕著雪橇,甚至沒有告訴呂特她的目的地是汶德爾池。

接下來發生的事,人們只能猜測。不過她駕著雪橇到達了池塘,繫好了滑冰鞋,踏上了那片黑冰。那晚幾乎是滿月,要不然她是不會在黑暗裡滑冰的。可是在冰上某處她跌倒了並摔斷了腿。後來找到她的人可以看見她掙扎著要爬回陸地,可惜後繼無力。兩天後當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以胎兒的姿勢蜷伏在冰上。冰鞋下的鋒利冰刀看起來像兩隻怪異的鉗子長在她的腳下,他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她凍結在冰上的臉頰移開。

疑問有很多很多。她有喊叫嗎?她喊了甚麼話?向誰喊叫?當她知道她就要凍死的時候,她有向哪位神祇祈求嗎?

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沒有說明她要去汶德爾池。他們找遍了溫德湖,直到他們聯絡上了歐圖,他趕了回來,才提到她可能去了那個夏天時她經常去游泳的池塘。

他竭盡所能不讓這場悲劇對孩提時代的露意絲造成太大的傷害。鄰里眾人都幫了忙,可是無人能制止哀傷漫延。哀傷像秋天的輕煙或幼鼠,無孔不入,鋪天蓋地而來。

哀傷就像小老鼠,總能鑽進屋來。


之後的一年裡她都睡在他的床上,這是她能夠抵擋黑暗的唯一方法。他們反覆看了海蒂的照片,餐桌上總擺放著她的盤子,他們說他們永遠是三個人,儘管坐在桌旁的只有二人。歐圖努力學著以海蒂的方式做飯,他從不曾成功,雖然當時露意絲很小,可她還是懂得他想給她的是甚麼。

那幾年他們一起成長。他繼續在森林裡伐木,並利用短暫的閒暇鑿木雕刻。有人認為他瘋了,不適合照顧小女孩。不過因為她行為端正,從來不打架謾罵,他得以繼續把她留在身邊。

現在,突然,海蒂,她的德國母親,再次出現在他們的身邊。可是亨利克,她從不曾見過面的孫子,不在了。

一件死亡伴隨著另一件死亡。藉由站在一面黑玻璃的前面以便看到另一面黑玻璃裡的東西,這樣事情就會變得簡單易懂嗎?

死亡是一片黑暗,人們追尋光明只是徒然。死亡是儲放舊物的閣樓和地下室,聞起來潮濕陰冷,有泥土和寂寞的味道。

「我對她一無所知。」露意絲說,並因為清晨的涼意而打了個寒顫。

「像一則傳奇故事,」他回答:「她奇特的命運引領她與我相遇。」

「是不是和美國有關?我一直搞不清楚那是甚麼,因為你從不提及。」

他們開始沿著小徑往前走。樹幹上的臉監視著他們的腳步。他開始訴說,只把自己當作歐圖,不是她的父親。現在他是說故事的人,他要把故事說得很完整。他做得很好,將她的心思從亨利克的慘劇中轉移了出來,儘管只是一小段時間。

他到底知道些甚麼呢?海蒂在戰後1946年或是1947年來到黑里耶竇蘭。她只有十七歲,雖然大家都以為她不止十七歲。她在溫竇斯鉤勒的高山旅館找到一個冬期工作,負責打掃和更換床單。他在運送木材時遇到她,她的瑞典話說得很好玩,1948年他們結了婚,她才十八歲。有關單位要求她出具很多文件,因為她是德國公民,而當時再也沒有人真的知道德國是甚麼了,那個國家還存在嗎?或者只是一個軍事監管下的、千瘡百孔的無人之境?不過她從不曾參與過納粹的可怖惡行,她本身就是個受害者。1950年她懷了小孩,露意絲誕生於那年秋天。海蒂對自己的身世說得不多,只說過她的外婆是瑞典人,名叫莎拉‧弗瑞德利卡,一次大戰時去了美國。她帶了她的女兒一起去,女兒叫做羅拉,他們在美國過得很艱苦。1930年代初他們住在芝加哥郊外,羅拉認識了一個德國牲口商人,就跟著他回到了歐洲。他們結了婚,1931年女兒海蒂出生,羅拉還很年輕。她的父母雙雙在戰時的夜襲中喪生,她一直在逃亡,直到戰爭結束,然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她想到搬來沒有受到戰火波及的瑞典。

「一個跑去美國的瑞典女孩?然後她的女兒移居德國?最後循環結束,她的孫女又回到了瑞典?」

「她說她的故事並不罕見。」

「她的外婆是哪裡人?他們有見過面嗎?」

「我不知道。她提過一個海還有一個島,甚麼地方的沿海地區。她猜因為有難言之隱,她外婆才會離開瑞典。」

「她在美國沒有親戚了嗎?」

「海蒂沒有任何文件、沒有任何地址。她說她從戰爭中死裡逃生。可這也就是她僅有的。她身無長物。記憶被抹滅了。她的過去全被炸碎了、消失在火海之中。」

他們回到了伐木道路上。

「你會雕刻亨利克的臉嗎?」

他們二人都哭了起來。藝廊一下子關上了所有的門。他們坐進車子裡。當他要扭轉車鑰匙的時候,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發生了甚麼事啊?他不可能自殺的呀。」

「他可能病了。他經常去危險的地區旅行。」

「這我也不信。我知道有甚麼事出了差錯。」

「甚麼事?」

「我不知道。」


他們穿越森林驅車回返。薄霧消散了,秋高氣爽的一天。當他發憤圖強地坐在電話旁、不找到阿仁絕不罷休時,她沒有阻止他。

他就像他的老獵犬,她想。挪威獵麇犬、瑞典獵麇犬,來來去去,牠們在森林裡追逐獵物,然後老了、死了。現在他自己變成了一隻狗。他的下巴和臉頰上長滿了濃密的毛髮。


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計算混亂的時差和弄清楚在坎培拉的瑞典大使館的上班時間,並且試了無數次要找到會員人數龐大的瑞澳協會的負責人。可是哪裡都沒有阿仁‧坎特爾的蹤影。他沒有去大使館登記,跟瑞澳協會也沒有任何關係。就連那個住在佩斯、據說認識所有住在澳大利亞的瑞典人的園藝家卡爾─哈康‧威斯特都無法提供任何消息。

他們談到刊登尋人啟事。可露意絲說阿仁性格閉縮到他有變色龍的本領。為了擺脫追蹤,他可以變成自己的影子。

他們找不到阿仁。是否這就是她內心深處希望的?是否她想要剝奪他為他兒子送葬的權利?是否這是她對他加諸在她身上的傷害的報復?

歐圖單刀直入地問,她據實回答,她不知道。

九月的這幾天,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她以淚洗面。歐圖沉默地坐在餐桌旁。他無法安慰她,安靜是他唯一可以給她的。然而安靜很淒冷,只是加深了她的絕望。

有天晚上她進來他的房間,鑽進了他的被窩裡,就像在海蒂死在那個孤單的池塘上之後的那段日子裡一樣。她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頭靠在他的手臂旁邊。他們二人一夜無眠,也無人開口。睡眠不足就像一場等待,等待著等待結束的時候。

黎明時,露意絲再也無法死守下去了。就算她無能為力,她也得開始設法去了解奪走她唯一骨肉的黑暗力量是甚麼。


他們很早就起了床,坐在餐桌旁。窗外下著雨,一場竊竊私語的秋雨。花楸漿果閃閃發光。她請他把車子借給她,因為她想當天早上就回去斯德哥爾摩。他不放心,但她安撫他。她不會開快車,也不會開進斷崖裡。現在不該再有人死了。不過她必須進去亨利克的公寓。她確信他有留下甚麼蛛絲馬跡。那裡沒有遺書。可是亨利克本來就不寫信,他留下了其他的記號,只有她能解讀的記號。

「我別無選擇,」她說:「我必須去做這件事。事後我會回來這裡。」

他開口說要事之前有些猶豫:「葬禮怎麼辦?」

「該在這裡舉行。不然他要葬在哪裡?不過這事可稍待。」

她一個小時後動身了。他的車子有日積月累的勞動、狩獵和油膩膩的器械的味道。行李箱裡還留著一條破損的狗用毛毯。她緩慢駛過了一片片的原始森林,經過竇拉納省界時,她想她看到了一頭麋鹿漫步在一片砍伐殆盡的林地上。下午四五點她到了斯德哥爾摩。在又冷又濕的街道上,車子多次打滑,她專心開車,心想這是她對亨利克應盡的最基本義務。她必須活著。除她之外,無人能釐清事情的真相。他的死讓她不得不活下去。

她住進了一間位於斯盧森旁邊、非常昂貴的旅館。她把車子停在一座地下停車場裡。黃昏時,她來到了塔瓦斯特街。為了強化自己的勇氣,她開了那瓶她在雅典機場買的威士忌。

像阿仁,她想。我一直很討厭他直接拿起酒瓶喝酒。現在我自己也這麼做了。

她打開門。警方沒有查封這間公寓。

門內散落著一些廣告傳單,沒有信件。只有一張由一個署名維勒果的人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他激情澎湃地描述了愛爾蘭的石牆。明信片是綠色的,圖片上有一座面對灰色海洋的斜坡,可是很奇怪,上頭沒有看到任何石牆。她站在門廳裡,屏息靜待,直到她能控制自己想要奪門而出的恐慌和直覺。然後她掛好風衣、脫下鞋子。她緩緩地巡視了整間公寓。床單不見了。當她回到了門廳,她在電話旁的凳子上坐下。電話答錄機的信號燈閃爍不停。她按下聽取留言的按鍵。首先是一個名叫漢斯的人問道,亨利克是否有空去民族博物館看一個秘魯木乃伊的展覽。接著是卡嗒一聲,一通沒有留言的電話。錄音帶繼續轉。現在是她從米特搜斯的房子裡打來的。她聽著自己在這個永遠無法完成的團圓之前所留下的喜悅之聲。然後又是她的留言,這次是從維斯比打來的。她按了倒帶鍵,從頭又聽了一次。先是漢斯,接著是一個不明人士,最後是她。她靜坐在電話旁。電話答錄機的信號燈已不再閃爍。取而代之的是在她心中開始閃爍的警告信號燈,就像電話答錄機上的信號燈,有了留言就開始閃爍。她的心中出現了一則留言。她小心翼翼地設法捉住這個念頭。打了電話,發現是答錄機接的,呼吸一兩聲後就把電話切斷,這很常見,她自己有時候也會這樣做,亨利克肯定也不例外。引起她的注意的是她自己的留言。亨利克究竟有沒有聽到她的留言?

突然她知道了。他沒有聽到。信號聲迴響過了,卻無人接收。

她感到害怕。可是為了找到線索,她必須鼓起勇氣。亨利克一定為她留下了些甚麼。她進去那間被他當成工作室使用的房間,他還在那裡放了一套音響和一台電視。她站在房間中間,緩緩環視四周。

似乎沒有東西遺失。太整潔了,她想。亨利克不大打掃。有時我們會為該不該講究整齊劃一而爭吵。她在公寓裡又繞了一圈。警察有打掃過嗎?她必須知道。她找出悅然‧福瑞德給她的電話號碼,並成功地找到了他。她聽得出來他很忙,於是只問了打掃的問題。

「我們不打掃。」悅然‧福瑞德說:「不過我們當然會試著把移動過的東西回歸原位。」

「他床上鋪的床單不見了。」

「這和我們無關。我們沒有理由拿走個人用品,因為我們不懷疑這有牽涉到犯罪行為。」

他因為有事要忙而道歉,並給了她一個隔天打電話給他的時間。她站了起來,繼續察看房間。接著到浴室裡檢查洗衣籃。那裡頭沒有床單,只有一條牛仔褲。她仔細地搜尋了公寓。但沒有找到髒床單。她在沙發上坐下,從另一個角度打量房間。在秩序井然的表面下,有甚麼東西不對勁。她說不出來妨礙她找到期待中的東西的是甚麼。亨利克永遠不會藉著打掃來傳達訊息給我,她想。她搞不清讓她坐立不安的是甚麼。她進去廚房,打開冰箱。冰箱裡頭幾乎空無一物,和她預期的一樣。

然後她轉向書桌。她將櫃子裡的抽屜拉了出來。紙張、照片、舊的登機證。她隨便抽了一張。1999年八月十二日,亨利克搭乘澳航去新加坡。他坐在37G。他在背面記下:「注意,電話談話」。沒有別的了。

她小心謹慎地繼續貼近他的生活裡她不知道的那些部分。她把那張上頭有沙漠仙人掌圖案的桌墊翻了過來。底下只有一封信。她一看就知道信是阿仁寄來的。他的字跡凌亂,總是寫得非常匆忙。她不知道該不該讀這封信。她真的想知道他們的關係如何嗎?她拿起信封,看看背面。那裡有一行文字,難以辨認,可能是地址。

她站在廚房的窗戶前,想像他會有甚麼樣的反應。絕不浪費感情的阿仁,在面對生命以及所有煩人的事物時,總是設法維持一種不為所動的態度。


你需要我,她想。就像我和亨利克需要你一樣。但在我們呼喚你的時候,你從不出現。至少在我呼喚你的時候,你沒有出現。


她回到書桌前,看著那封信。她沒有讀信,她把它塞進口袋裡。

亨利克的記事本和日記本放在書桌下的一個盒子裡。她知道他有定期做記錄的習慣。可是她不想在日記裡發現她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兒子。她不想冒這個險。這個留待以後解決。她還找到了好幾片光碟,上頭註明這些是拷貝自他的電腦。她四下張望,沒有看到電腦。她把光碟片放進皮包裡。

她打開2004年的記事本,翻閱最後一則記錄。這是在她離開希臘的前兩天記下的。「九月十三日星期一。試著了解。」只寫了這幾個字。他要了解的是甚麼?她往前翻,可是最近幾個月的記事很少。她往後翻,翻到亨利克永遠沒機會參與的未來時光。她找到了一則紀錄:十月十日。給B。

我找不到你,她想。我仍然無法解讀你的線索。在這間公寓裡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在你的心裡發生了甚麼事?

突然她知道了。有人進來過,在亨利克被抬出去、門上鎖之後,有人來過這裡,就像她現在在這裡一樣。

難找的不是亨利克的線索。她是被別人留下來的線索給弄糊塗了。指南針團團轉。

她有條不紊地搜尋了書桌和所有書架。可找到的只有那封阿仁寫來的信。

她忽然覺得很累。他一定有留下一個線索。感覺悄悄地再度浮現。有人來過這間公寓。可是誰會進來打掃並把床單拿掉?一定有別的東西不見了,她無法發現的東西。可是為何拿走床單?誰拿了這些東西?

她開始查看衣櫥。在其中的一個衣櫥裡,她找到了幾個厚厚的檔案夾,被一條舊皮帶綑綁住。封面上有亨利克用黑墨水寫下的K.H.字樣。她取出了檔案夾,把它們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第一個檔案夾裡滿滿的都是電腦列印和影印的資料。文字是英文。她翻了翻,然後開始閱讀。上頭記載的東西讓她非常驚訝。這是關於美國總統甘迺迪的腦。她讀得目瞪口呆,她從頭又讀了一次,因為第一次讀得很草率,這次要讀得仔細點。

幾個小時以後,當她闔上了最後一個檔案夾時,她不再有懷疑了。這不是自然死亡。災難是外來的。

她站在窗前,往下凝視漆黑一片的馬路。

有人影,她想。其中的幾個殺了我的兒子。

有一瞬間她以為她看見了屋裡牆邊暗處有人影晃動。

當她離開公寓、走去旅館時,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三不五時她會轉身看看後方。可是沒有看到有人跟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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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英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