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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了要去那家新開的BAR的，除了A和我，還有A的一票朋友，我不熟的。
但是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涼涼的冬雨。換上了新買的紅襯衫和黑毛衣，我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我看起來還不錯，衣服很漂亮。可是聽著窗外的雨聲，沒來由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堵發了霉的牆，斑斑點點的，油漆快剝落了。我振作不起來，只覺得意興闌珊。
十點整，A準時地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口，衣著光鮮、裝扮入時，比他平常週末夜晚去釣人時的打扮更艷麗幾分。
「走了。」A說。迎面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某種DIOR的男香，我記不得名字。
「大概幾點會回來？」我問A，躊躇不決地。
「嗯，還要去逛黑街，差不多會待到兩三點吧！」
「這樣的話，可不可以你跟他們去就好了？」我不好意思地看著A說：「我沒有辦法那麼晚睡，當然，值班的時候例外，可是你也知道我有多痛恨值班。而且，我真的不喜歡人很多的時候去玩。」
耶誕夜是最適合狂歡的時候，今晚BAR裡絕對人潮洶湧。要在一間烏煙瘴氣、吵鬧不堪的地下室裡待好幾個小時，我只會覺得痛苦。此外還得跟一群我不熟悉的人交際，也是讓一向獨來獨往慣了的我裹足不前的原因。
「你啊，自閉！」A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我看到他的指甲銀光閃爍。他把他的PRADA皮包放在我的書桌上，然後出去陽台抽菸。
「一年才一次耶！保證很好玩的，可以看到很多英俊的男人喔！」A的聲音從陽台上傳來。
我笑一笑，無話可說。
抽完菸，A回到屋裡。他問我：「難道你打算在一個這麼特別的夜晚裡一個人睡覺？」
「唉。」我垂頭喪氣地說：「我也不喜歡這樣啊，可是又有什麼辦法？我沒有你的好本事，又不會釣人，就算在新公園裡坐一整晚也不會有什麼艷遇的。」
「說的好像你試過似的！」
「我沒試過，也不想試。那不是我的style。」
「你哪有什麼style？……唉喲！不管啦！討厭啦！早就說好的。」
「對不起。」
我知道A很期待今晚的活動。為了申請幾所歐美名校的建築研究所，這半年來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製作作品集這件事上，焚膏繼晷，精益求精，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到處招蜂引蝶。前幾天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一得閑，他就寂寞難耐。他已經計畫好了，在明年夏天離開台灣之前，他要轟轟烈烈地再愛一場，不過這次他不會讓自己陷得太深，卻要設法讓對方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就像東方不敗一樣！」他意氣風發地說。
林青霞扮演的東方教主是A的最愛。他把電影裡東方不敗對令狐沖下的「就算得不到你的愛，也要讓你今生今世都忘不了我」的怪誕詛咒奉為愛情圭臬，努力學習，誓言要讓自己成為東方教主的再世傳人。
「你不跟我去，你絕對會後悔的！」A用他塗了紫色眼影的三角媚眼瞪我。
「我沒關係。你玩得愉快就好！Good luck!」
A離開後，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發呆。又一個寂寞的耶誕夜，過了年我就二十六歲了！我多麼渴望愛情，我多麼希望今晚有人陪我，兩個人的耶誕夜，窩在被子裡看電視也是好的。嘆了口氣，伸一伸懶腰，我瞄一眼牆上的鐘，已經過了十一點了。我起身，打算去洗個澡，然後上床睡覺。在進去浴室之前，我扭開收音機，一首老歌正在播放中：
「No, I don't like to sleep alone. No one does. Do you?……」
天啊，誰點這首歌啊？在這樣的夜晚！兩個人在一起的話，這首歌聽起來應該會很甜蜜；孤零零一個人聽的話，只會雪上加霜。我轉去另一個頻道，應景的耶誕歌曲俏皮地流洩出來：
「You'd better watch out, you'd better not cry. You'd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午夜之前，我穿著乾淨的睡衣鑽進被窩裡。床單今天換過，枕頭套上有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用擔心隨時會被討厭的護士call起來，我覺得好幸福。望著光影流動的天花板，我忽然想起你。
不看診的時候，你看起來總是睡眼惺忪的，不大說話，很酷的樣子。可是一旦病人坐在你的面前，你的眼神立刻變得柔和專注。你知道嗎？你的笑容非常吸引人，那麼純真無邪的，令人心痛。我好喜歡看著你笑，一臉粲然，彷彿冬天的陽光，溫暖燦爛，深具感染力，讓我不由自主地也要牽動嘴角，跟著你一起呵呵地笑。你知道你看報的時候會把手指頭放在嘴裡啃嗎？有一次我看到你坐在醫院中庭花園裡的那棵老榕樹下，閉著眼，手掌枕在腦後，上身倚靠著樹幹，一份攤開的報紙擱在腿上，你的髮和紙頁一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著。你看起來好像睡著了，或者你在想些什麼？我站在廊下看著你，假裝在看書。就這樣過了好幾分鐘，你坐在那裡，我站在這裡，我的眼光愛撫著你的臉，我想像著你的想像。突然，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了，你在聽蟬叫！蟬聲如此響亮，我之前竟然都沒有注意到。我好高興，笑顏逐開，彷彿獲知了全宇宙最重大的秘密。那一瞬間，你睜開了眼，我們四目相接。我的心狂跳，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個偷糖吃卻被當場逮住的小孩，在我轉身狂奔而去之前，我似乎看到你對我微笑。……
窗外有風，我聽見風鈴叮噹作響。室內微有寒意，我在棉被裡蜷成一團胚胎。
那叮叮噹噹響的，會不會是飛過天際的聖誕老公公的雪橇？！我一直是個好孩子呀，為什麼聖誕老公公始終不肯把我最想要的禮物給我？是襪子太小了嗎？裝不下高高大大的你？他可以直接把你塞進我的棉被裡啊！只要在你的脖子上打個紅色的蝴蝶結，我就會知道你是我的禮物。……一想到你只繫了條紅絲帶，光著身子躺在我的身邊，我就不禁臉紅心跳，忍不住抱著枕頭吃吃地笑了起來。
叮叮噹噹的聲音仍在，只是聽起來越來越遙遠了。我緊裹著棉被，感受到你的溫暖。
你睡了嗎？
「睡吧，親愛的。」我聽見你在我的耳畔輕輕地說。
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耶誕夜的夢就走了過來。
〈1994年冬〉
http://www.youtube.com/watch?v=qinoLbCgkvI
但是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涼涼的冬雨。換上了新買的紅襯衫和黑毛衣，我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我看起來還不錯，衣服很漂亮。可是聽著窗外的雨聲，沒來由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堵發了霉的牆，斑斑點點的，油漆快剝落了。我振作不起來，只覺得意興闌珊。
十點整，A準時地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口，衣著光鮮、裝扮入時，比他平常週末夜晚去釣人時的打扮更艷麗幾分。
「走了。」A說。迎面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某種DIOR的男香，我記不得名字。
「大概幾點會回來？」我問A，躊躇不決地。
「嗯，還要去逛黑街，差不多會待到兩三點吧！」
「這樣的話，可不可以你跟他們去就好了？」我不好意思地看著A說：「我沒有辦法那麼晚睡，當然，值班的時候例外，可是你也知道我有多痛恨值班。而且，我真的不喜歡人很多的時候去玩。」
耶誕夜是最適合狂歡的時候，今晚BAR裡絕對人潮洶湧。要在一間烏煙瘴氣、吵鬧不堪的地下室裡待好幾個小時，我只會覺得痛苦。此外還得跟一群我不熟悉的人交際，也是讓一向獨來獨往慣了的我裹足不前的原因。
「你啊，自閉！」A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我看到他的指甲銀光閃爍。他把他的PRADA皮包放在我的書桌上，然後出去陽台抽菸。
「一年才一次耶！保證很好玩的，可以看到很多英俊的男人喔！」A的聲音從陽台上傳來。
我笑一笑，無話可說。
抽完菸，A回到屋裡。他問我：「難道你打算在一個這麼特別的夜晚裡一個人睡覺？」
「唉。」我垂頭喪氣地說：「我也不喜歡這樣啊，可是又有什麼辦法？我沒有你的好本事，又不會釣人，就算在新公園裡坐一整晚也不會有什麼艷遇的。」
「說的好像你試過似的！」
「我沒試過，也不想試。那不是我的style。」
「你哪有什麼style？……唉喲！不管啦！討厭啦！早就說好的。」
「對不起。」
我知道A很期待今晚的活動。為了申請幾所歐美名校的建築研究所，這半年來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製作作品集這件事上，焚膏繼晷，精益求精，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到處招蜂引蝶。前幾天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一得閑，他就寂寞難耐。他已經計畫好了，在明年夏天離開台灣之前，他要轟轟烈烈地再愛一場，不過這次他不會讓自己陷得太深，卻要設法讓對方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就像東方不敗一樣！」他意氣風發地說。
林青霞扮演的東方教主是A的最愛。他把電影裡東方不敗對令狐沖下的「就算得不到你的愛，也要讓你今生今世都忘不了我」的怪誕詛咒奉為愛情圭臬，努力學習，誓言要讓自己成為東方教主的再世傳人。
「你不跟我去，你絕對會後悔的！」A用他塗了紫色眼影的三角媚眼瞪我。
「我沒關係。你玩得愉快就好！Good luck!」
A離開後，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發呆。又一個寂寞的耶誕夜，過了年我就二十六歲了！我多麼渴望愛情，我多麼希望今晚有人陪我，兩個人的耶誕夜，窩在被子裡看電視也是好的。嘆了口氣，伸一伸懶腰，我瞄一眼牆上的鐘，已經過了十一點了。我起身，打算去洗個澡，然後上床睡覺。在進去浴室之前，我扭開收音機，一首老歌正在播放中：
「No, I don't like to sleep alone. No one does. Do you?……」
天啊，誰點這首歌啊？在這樣的夜晚！兩個人在一起的話，這首歌聽起來應該會很甜蜜；孤零零一個人聽的話，只會雪上加霜。我轉去另一個頻道，應景的耶誕歌曲俏皮地流洩出來：
「You'd better watch out, you'd better not cry. You'd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午夜之前，我穿著乾淨的睡衣鑽進被窩裡。床單今天換過，枕頭套上有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用擔心隨時會被討厭的護士call起來，我覺得好幸福。望著光影流動的天花板，我忽然想起你。
不看診的時候，你看起來總是睡眼惺忪的，不大說話，很酷的樣子。可是一旦病人坐在你的面前，你的眼神立刻變得柔和專注。你知道嗎？你的笑容非常吸引人，那麼純真無邪的，令人心痛。我好喜歡看著你笑，一臉粲然，彷彿冬天的陽光，溫暖燦爛，深具感染力，讓我不由自主地也要牽動嘴角，跟著你一起呵呵地笑。你知道你看報的時候會把手指頭放在嘴裡啃嗎？有一次我看到你坐在醫院中庭花園裡的那棵老榕樹下，閉著眼，手掌枕在腦後，上身倚靠著樹幹，一份攤開的報紙擱在腿上，你的髮和紙頁一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著。你看起來好像睡著了，或者你在想些什麼？我站在廊下看著你，假裝在看書。就這樣過了好幾分鐘，你坐在那裡，我站在這裡，我的眼光愛撫著你的臉，我想像著你的想像。突然，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了，你在聽蟬叫！蟬聲如此響亮，我之前竟然都沒有注意到。我好高興，笑顏逐開，彷彿獲知了全宇宙最重大的秘密。那一瞬間，你睜開了眼，我們四目相接。我的心狂跳，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個偷糖吃卻被當場逮住的小孩，在我轉身狂奔而去之前，我似乎看到你對我微笑。……
窗外有風，我聽見風鈴叮噹作響。室內微有寒意，我在棉被裡蜷成一團胚胎。
那叮叮噹噹響的，會不會是飛過天際的聖誕老公公的雪橇？！我一直是個好孩子呀，為什麼聖誕老公公始終不肯把我最想要的禮物給我？是襪子太小了嗎？裝不下高高大大的你？他可以直接把你塞進我的棉被裡啊！只要在你的脖子上打個紅色的蝴蝶結，我就會知道你是我的禮物。……一想到你只繫了條紅絲帶，光著身子躺在我的身邊，我就不禁臉紅心跳，忍不住抱著枕頭吃吃地笑了起來。
叮叮噹噹的聲音仍在，只是聽起來越來越遙遠了。我緊裹著棉被，感受到你的溫暖。
你睡了嗎？
「睡吧，親愛的。」我聽見你在我的耳畔輕輕地說。
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耶誕夜的夢就走了過來。
〈1994年冬〉
http://www.youtube.com/watch?v=qinoLbCgk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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