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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 星期四

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醫院裡遇見他。

我不否認很期盼與他再次不期而遇,尤其是在下著雨的傍晚,一個人站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總希望他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風度翩翩地和我打招呼。午後的西北雨幾乎天天都下,好幾次我感覺到一把黑傘與我擦身而過,定睛細看,太高太矮太胖太瘦,不是他。西北雨通常很快就停了,傍晚的天空有時還能看見彩虹,可他就像蒸發了的雨水似的,再也不曾出現。

上了公車我還要仔細地搜尋仁愛路兩側的人行道,尋找一個散步的男人。眾裡尋他千百度,然而在燈火最幽微的角落裡也沒有他的身影。也許他根本不是附近那家報社的記者,也許他根本不住在台北市,也許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他就在這家醫院裡,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



到心臟外科跟刀的第一天,我遲到了。

聽同學說今天操刀的這名主治醫師技術一流可是脾氣不好,跟他刀的人都要很小心,不然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據說以前有個跟他刀的護士心不在焉地遞錯了剪子,他接了剪子二話不說就往她身上丟過去,射飛鏢似的,嚇得那護士當場哭了出來。他對學生還算和善,會教、會回答問題,可是要跟他的刀一定得準時到,遲到了就不要進去。

氣喘吁吁地跑到開刀房門口,我瞥了一眼門上貼的今日手術時間表,陳醫師的刀八點半才開始,我現在進去應該還來得及。急急忙忙進去更衣室換了衣服鞋子,戴好口罩和帽子,我打開與開刀房相連的門,慌慌張張地向第五開刀房旁邊的刷手台跑去。冷不防一個剛刷好手的人大步流星地從轉角處走了出來,我「哎呀」叫了一聲撞到了他的身上。

「Fuck!」那人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立刻又掉頭往刷手台走去。

「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去他的旁邊刷手,他那麼兇。

可是沒有時間了,再不刷手就來不及進開刀房了。我站到他的旁邊,用膝蓋頂了下消毒液的開關,開始刷手。

他很高,一堵牆似的,給我很大的威脅感。他和我一樣戴著口罩和帽子,臉上看得見的就是一對眼睛。他的手很大,他用力抓著毛刷,很仔細地刷手。

刷好手,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往開刀房走去。我看他進了第五開刀房,心中暗叫不妙。

悄悄地進去開刀房,看到護士正在幫他穿上無菌手術衣。在手術檯旁邊等待的是我見過的住院醫師和實習醫生,那他該不會就是操刀的主治醫師吧?

我小聲地告訴住院醫師,我是今天來跟刀的clerk。他叫我站在麻醉師旁邊的一張小凳子上,站在那裏我會看得比較清楚。

今天的手術好像是CABG〈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眾人各就定位後,主治醫師在病人的胸骨正中線劃下一刀。在主治醫師開胸的同時,住院醫師要從病人的腿部取出大隱靜脈作為繞道的代替血管。

我對外科不是特別感興趣,因為我覺得所有需要大刀闊斧打開人體的治療方式都不夠文明。基本上我不喜歡所有類型的侵入式治療,只是囿於目前的科技發展,對於許多疾病我們還沒能找到比開刀更好的治療方法。拿現在躺在手術台上的這個病人來說好了,他罹患缺血性心臟病,冠狀動脈粥狀硬化的程度已不是單靠藥物治療或施行氣球擴張術〈PTCA〉就可以改善的,因此醫師建議他接受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病因是冠狀動脈粥狀硬化,簡而言之就是血管壁沈積了脂肪及膽固醇,如果有一種藥可以迅速溶解血管壁的脂肪斑塊又不會對血管壁造成傷害的話,那病人服藥就可以了,根本無須接受手術治療。惡性腫瘤也一樣,如果有藥物可以控制癌細胞的生長機制,那所有的惡性腫瘤就會立刻變成良性,因為那些受到控制的細胞已經不會侵犯周圍的組織也不會轉移了。這才是治本的方式,外科手術通常只能治標,長了就割,割了又長,血肉之軀能夠承受幾次的開膛破腹呢?

回過神來,看到病人的胸廓已被撐開,主治醫師小心翼翼地在左側冠狀動脈的根部劃出一個小口,然後把大隱靜脈的一端縫上去。神奇的是病人的心臟還在跳動,也就是說醫師沒有使用體外循環機,這就是課堂上教授提過的新式手術技術OPCAB〈不停跳冠狀動脈繞道手術〉了,我第一次親眼目睹。

切割縫合,精確流暢,主治醫師的手像在變魔術。要成為頂尖的外科醫師還是得有些天賦才行,就像傑出的鋼琴家,他們得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病人的心臟一直規律地跳動著,新植入的血管不滲不漏暢通無阻。

在住院醫師和實習醫生為病人縫合表皮時,主治醫師脫下手術服和手套,坐在門旁的一張椅子上填寫手術紀錄表。

他看起來輕鬆很多,肩膀和手臂不像在刷手時繃得那麼緊。他的眉毛濃密,單眼皮,眼睛大大亮亮的,很專注。……

是他!那對眼睛!

我盯著他的臉看,想像口罩下的鼻子嘴巴。

他抬頭看看手術台,病人的傷口已蓋上紗布。然後他看到我,傻傻的,一直看著他。

他拉下口罩,說:「Clerk,有沒有甚麼問題?」

沒錯!就是他!那張有藝術家氣質的臉,那把低沉沙啞的聲音,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想問他:「你還記得我嗎?」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說不出口。我搖了搖頭。

「如果你不上刀,你不需要刷手。還有,」他看著我說:「以後要早點到。」

我猛點頭,說:「是。是。」

我們合力把沉睡中的病人移到病床上,然後護士和實習醫生推著病床到恢復室。我尾隨住院醫師正要走出開刀房時,站在門邊的他說:「Clerk,等一下。你叫甚麼名字?」

我取下口罩,抬頭,微笑著對他說:「我叫林雪兒。」

他看了我幾秒鐘,眼睛瞇瞇的,然後點點頭說:「林雪兒,你可以去休息了。」

他記得我嗎?

我知道他叫陳友翰,國泰醫院心臟外科的主治醫師,傳說他曾把一個小護士當作人體標靶。

「謝謝陳醫師。」我欠了欠身。

他對我笑了一笑。

他知道他笑的時候很好看嗎?

陳友翰,我叫林雪兒。

我希望他記得我,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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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英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