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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把手機放進西裝外套的口袋裡,隔著大片的落地窗,我看到媒人婆和劉小姐下了計程車,低頭瞄了一眼手錶,差兩分七點,我左顧右盼,仍然不見博仁的蹤影。

這傢伙搞什麼鬼?他明明知道我最痛恨人不守時。

媒人婆帶著劉小姐進入大廳,我趕緊迎上前去。

「陳太太。」我走到媒人婆面前說。

「啊,王院長,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人婆喜滋滋地滿臉堆著笑。

「哪裡哪裡,我剛到。」

「我跟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朝陽公司劉董事長的千金劉麗雲小姐。」

我看過劉麗雲的資料,今年二十六歲,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史碩士,目前任職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她本人比照片好看,雖然不是會令人驚艷的美女,不過自有一種大家閨秀的優雅氣質。

「院長,您好。」劉麗雲頷首微笑。

「你好你好。」

「我父親去上海開會,我母親也跟著去,因為有急事耽擱,今天來不及飛回來與您見面,他們覺得很不好意思,希望您能見諒。」劉麗雲懇切地說。

「千萬不要這麼說。劉董工作繁忙,我很清楚。我今天在報紙上還看到他的照片,記者讚譽他是台灣的Donald Trump。」

「希望不是指他的髮型。啊,失禮了。」劉麗雲轉動慧黠的雙眼笑著說。

想到劉董的假髮,我不禁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聰明又有幽默感,這個女孩我喜歡。

一邊站著的的媒人婆似乎不懂我們在笑什麼,她乾乾地陪笑兩聲,隨即問道:

「咦,怎麼沒有看到王醫師?」

「啊,他去洗手間,馬上就回來。」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手錶,七點五分了,博仁該不會放我鴿子吧?我想起今天早晨出門前玉英說的話,她說:

「你這樣逼他,總有一天會把他逼走的。我不想看見我兒子強顏歡笑的臉,今天晚上的相親我不要參加。」

越想越擔憂,我打算直接給博仁打個電話。

媒人婆突然舉起手臂劇烈搖晃,手臂上下垂的肥肉在我的面前盪過來盪過去。

「這裡,這裡,王醫師!」媒人婆的兩眼發光,好像看見了偶像。

我一回頭就看見博仁微笑地快步向我們走過來。穿著剪裁合身西裝的他看起來不像醫生,倒有點像模特。

大多數人看到真正美麗高貴的人時,總會眼睛發亮,如果那個美麗高貴的人看了我們一眼、向我們微微一笑,通常我們會受寵若驚地突然臉紅,臉上出現一種類似傻笑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我年輕的時候經常在我的病人臉上看到。此刻我在陳太太和劉小姐的臉上看見同樣的表情,只是他們的眼睛盯著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兒子。

博仁走到我和媒人婆中間,很自然地輕輕地摟了一下媒人婆的肩,說:

「陳姐,對不起,我在地下室逛了一下,差點迷路。」

陳姐?媒人婆的年紀比我還大呢。可是媒人婆不以為意,看她那一臉陶醉的神情,我猜不管博仁叫她什麼,她都願意接受。

博仁接著對劉麗雲伸出手,說:

「還沒和這位妹妹打招呼呢。你好,我是王博仁。」

劉麗雲自報姓名,和博仁握了握手。

「劉小姐在美術館工作,是吧?我對美術也很有興趣。劉小姐自己作畫嗎?」

「畫得不好,只能當作消遣。王醫師常逛美術館?」

「嗯,每次出國總會到當地的美術館、藝廊、教堂或是寺廟參觀。不過都是走馬看花,希望哪天劉小姐有空可以點撥我一下。」

「說點撥不敢,也許我們可以交換一些觀畫的心得。王醫師有特別欣賞的畫家或畫作嗎?」

「我喜歡印象派,我每次去巴黎一定會造訪Musée d'Orsay,Renoir是我的最愛。劉小姐會不會覺得我程度太低?」

劉麗雲遙遙頭,說:

「怎麼會?誰能不愛Renoir?我住在巴黎的時候,大約每個星期都會撥出一天待在Musée d'Orsay。」

「劉小姐在巴黎生活過?」

我清一清喉嚨,打斷他們的談話。

「我在義大利餐廳訂了位置,我們進去邊吃邊聊。陳太太、劉小姐,請。」

我讓媒人婆和劉麗雲走在前面,然後轉頭瞪了博仁一眼。

博仁朝我露齒而笑,說:

「請。」

不對勁。我看著我兒子清澈溫柔的眼睛,心中滿滿地充滿疑惑。在過去的幾次相親場合裡,博仁總是表現得意興闌珊,話少且態度冷淡,經常搞得相親對象坐立難安。

我知道博仁痛恨相親,他認為這是一種欺騙的行為。我也知道博仁痛恨相親的原因,他在大學畢業之前親口告訴我和玉英他是同性戀。

「你是開玩笑的吧?你一直有女朋友啊!你最近不是和你們班上的張文玲走得很近?」一開始,玉英無法相信我們一向聰明乖巧又有女人緣的寶貝兒子會是同性戀。

「我們只是談得來的朋友。我告訴過您的,她們只是普通朋友,您偏不信。」博仁紅著眼向他母親解釋。

「我以為你只是害羞,所以才不肯承認。……你現在說的都是真的?你沒有騙媽媽?」玉英的眼睛也紅了。

「是真的。」博仁語帶哽咽地回答。

最後他們母子倆都哭了。玉英邊哭邊說,她很欣慰博仁願意把這個秘密說出來讓我們知道。

博仁感激地握著玉英的手,熱淚盈眶的眼睛看了我一下。

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彷彿坐在那裡的是個陌生人。我全身發冷、欲哭無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我接受醫學教育的那個年代,同性戀是一種需要被治療的心理疾病,雖然後來的醫學進展推翻了同性戀是病態的說法,我心底依然殘留著同性戀是不正常性行為的想法。身為醫界精英並且為人師表,我平時對同性戀議題保持客觀態度,我不會去攻擊同性戀者,可是我也不會為他們搖旗吶喊。我總以為同性戀只是別人家的醜聞,我不是同性戀,我認識的人裡面沒有聽說過有誰是同性戀的,同性戀從來不是我關心的話題,我的世界和同性戀者的相隔非常遙遠。直到那一刻,我的兒子向我come out,我才了解我的世界和同性戀者的原來一直是重疊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的喉嚨發乾,聲音嘶啞。

博仁不解地抬起頭看著我,淚痕滿面。

「這事傳出去的話,以後我們怎麼做人?你以後要如何在醫學界立足?」

博仁低頭不語。我接著問他:

「你不打算結婚生子了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當真要成為一個最不孝的人?」

「原諒我,我不能,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博仁痛苦地說。

「什麼叫你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你有本事搞男人,就有本事搞女人,還不都一樣,都是個洞!」我厲聲說。

聽了這話,玉英和博仁全抬起頭看我,兩人的臉上一樣的錯愕表情。

「聽我說,你今天告訴我的事我很難接受,我的心很痛,感覺像是一個醞釀多年、眼看就要實現的美麗夢想突然之間被人狠狠地砸碎了,而破壞這個夢想的人竟然就是夢想本身。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我尊重科學,研究報告這麼寫,我無話可說。你不必擔心你給我們造成多大的傷害,你要擔心的是你自己,人言可畏,這畢竟還是個異性戀佔多數的社會。」

我停頓一下,接著說:

「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博仁深吸了一口氣,說:

「我想出國。」

玉英的手緊緊抓著博仁的,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你說過,你不打算再唸書了。」

「可是這樣對大家都好。」

「逃避不是辦法。」

我起身踱步,從客廳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再慢慢走回來。

我坐回原位,看著坐在我對面的玉英和博仁,這個世界上我最關心疼愛的兩個人,嘆了一口氣。然後我對博仁說:

「我有一個建議,希望你可以接受。我希望你結婚……」

「我不可能跟一個女人結婚!」博仁打斷我的話。

「聽著!我說完了,你再表示意見!大家看到的都是表面,只要你結過婚,最好還能有個小孩,就不會有人去猜測你的性向。就當成去當兵好了,跟一個好女人在一起一年半,搞大她的肚子,孩子生下來就離婚。這年頭離婚的人那麼多,沒有人會拿這個來說嘴。孩子我們幫你養,你不會有後顧之憂。」

我看看玉英,她看著我,點了點頭。我接著說:

「如此,我們王家有後,你不用愧對列祖列宗,你也不必因為害怕流言纏身而遠走他鄉,這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對女方不公平。」博仁說。

「難道你做的事對我和你媽就公平了?如果你還有心替別人著想,就先為你的父母、你的家庭想一想吧!」

博仁不答。

「我不要求你現在就結婚,我給你五年的時間,你先完成專科醫師的訓練,並且設法物色一個處得來的女孩。我希望你在三十歲以前結婚,免得夜長夢多、節外生枝。我是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說完,我就離開客廳。

從此以後,博仁再也不曾在我面前談論他的性向或是感情問題,玉英和博仁比較親近,也許她知道一些什麼,可是她不提,我也沒有問。我們三人的關係和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原狀,我是個嚴厲的父親,玉英是個和藹的母親,博仁是個用功的兒子。一家三口都是醫生,神仙家庭,夫復何求?

外人看到的都只是表象。

五年一下子過去了,博仁今年實歲三十,虛歲三十一,已是而立之年。他在醫學中心完成了外科專科醫師的訓練,沒有傳出任何花邊新聞,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找到適合婚配的女孩,因此我託人為他安排相親。風聲一出,有意願與博仁交際的名媛淑女蜂擁而至,等著被挑選。有這樣搶手的兒子,身為父親的我應該要笑得合不攏嘴才是,可是每當我面對博仁的時候,心頭經常悶得慌、情緒很難快樂起來。他的秘密成為我的負擔,一個難以擺脫的夢魘,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也許我不要知道他的秘密會比較好。

我心事重重地又看了一眼博仁,隨即跟著媒人婆和劉小姐走進餐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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