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房間裏

七月三十日 星期五

七點半，心臟外科在六A會議室裡進行晨會。

一個住院醫師正在報告一個經由心導管修補心房中膈缺損的手術個案。這個病人我見過，一個三十六歲的國中女老師，她入院時，我跟著實習醫生去詢問過病史並進行了理學檢查。

心房中膈缺損是一種先天性心臟病，可是大部分的病人在孩童時期並不會出現臨床症狀。這個女老師是在例行健康檢查時發現右心房及心室擴大，到心臟內科做進一步的檢查後才知道自己的心房中膈有破洞。

「現在我才知道我有一顆破碎的心。」做完理學檢查，女老師開玩笑地對她先生說。她教國文，普通話說得字正腔圓，聲音很好聽。

她先生笑一笑，握了握她的手，他看他妻子的目光很溫柔。他安靜地坐在病床旁的一張椅子上，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可是眉間的皺紋卻洩漏了他心底的擔憂。

他們深愛對方，從他們對望的眼神裡，誰都看得出來。我很羨慕他們。希望女老師手術順利，從今以後可以用一顆完整的心去愛一個關心愛護她的人。……

住院醫師說病人在三天前以心導管放入關閉器，狀況穩定，無任何術後併發症，預計今天出院。

住院醫師看看陳友翰，陳友翰是這個病人的主治醫師，操作心導管修補心房中膈缺損的就是他。他對住院醫師點了點頭，接著環視了一下會議室。我們的視線交會了一秒鐘，這是今天我們第三次的互望。

在這兩個星期裡，這麼多次的眼神交會都是不經意的嗎？或者這是一種眉來眼去的遊戲？

昨天下午走出醫師休息室的時候，我看到他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起先我沒注意到他，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他在看我。我停下腳步，就這樣，我們隔著長長的走廊互望了一兩分鐘。他的臉上沒有甚麼表情，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他的左臂肘彎裡夾著幾份病歷，穿著白袍的身體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塔。我被他看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心頭翻湧著一種既甜蜜又憂傷的情愫。我知道他結婚了，可是在他看我的時候，我無法調轉頭去。

這樣就夠了，他只要這樣看著我就夠了。我心想。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眨了一下眼睛，眼淚滾了出來。

突然他的手機響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應了一聲。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他在幹甚麼？他想要甚麼？他眼裡閃爍的光芒代表的是溫柔的憐愛嗎？還是赤裸的慾望？抹掉淚水，我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反覆回想他看我時的眼神。

後來，在醫院裡、在公車上、在家裡、在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回想他看我時的眼神。那是愛情還是慾望？……

另一個住院醫師接著報告別的個案，我試著專心聽講，可是腦海裡趨之不散的是陳友翰濃眉底下的炯炯目光。

還好，這是我在外科見習的最後一天，下個星期開始我到小兒科。想到嬰兒室裡初生兒粉粉嫩嫩的臉和圓圓胖胖的腿，我的心踏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