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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在世貿附近的一家爵士酒吧裡,我坐在離入口處不遠的一張桌子旁,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用吸管啜飲著梨子口味的西打酒,一邊頻頻朝門口張望。昨天張榮美打電話過來,說想和老朋友聚一聚。我高興地說:「好啊!好啊!」於是我們約好今晚七點半在這家酒吧見面。

張榮美是我高中時代的死黨,人如其名,既活潑又美麗,她在校時曾擔任樂儀隊的領隊以及校刊的編輯,允文允武,是我們那一屆的風雲人物。我一直搞不懂為甚麼她和我會成為好朋友,我們的性格很不一樣,她很豪放、敢說敢做,我卻光說不練、只會做白日夢。她說我們兩人就像她的遠房姑奶奶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與白玫瑰,至少外表看起來是這樣,不管是紅是白,玫瑰總是美的。「不過我知道你是悶騷型的,」有一次上音樂課的時候她這麼跟我說:「水瓶座的人都很悶騷。」

有一段時間沒有和她聯絡了,因為上了不同的大學、選了不同的科系、各自結交了不同的朋友,漸漸地,見面的次數少了、共同的話題也少了。不可少的只有逢年過節時噓寒問暖的一通電話或是一張卡片,雖不頻繁但也不曾中斷的聯繫讓我們的友誼幸運地存活了下來。

看看錶,都快八點了,她竟然還沒出現。獨自一人坐在酒吧裡還是第一次,我有點不自在,若知道她會遲到這麼久我就在外面等了。可能是因為時間還早,偌大的酒吧裡疏疏落落地只坐了十幾個人。除了我以及吧檯旁一個身著紫色雪紡露肩洋裝的妖嬈女人以外,其餘的清一色好像都是男人。現場演奏九點才開始,前方的舞台現在沒有點燈、暗暗的只見幾件樂器的影子,透過揚聲器,艾靈頓公爵在1950年代演奏的爵士樂聲在場子裡迴盪。

有些人進來酒吧純粹是來解渴的,點了飲料,咕嚕咕嚕地一飲而盡,付了錢,拍拍屁股就走。有些人眼神游移、滿臉饞像,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最明顯的就是那名倚著吧檯搔首弄姿的琵琶女以及三四個對她擠眉弄眼的五陵年少。有些人閉目沉思,有些人搖頭晃腦,好像都已經沉醉在音樂裡了,還是都嗑了藥?還有幾個不停低頭看表抬頭顧盼的,像我,準是在等人。

不遠處有人在向我揮手。是她嗎?……不會吧?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是她了,很像,而且一直笑著朝我走過來。

「嘿!不好意思。等多久了?」果真是她,聲音倒是沒變。

張榮美在我對面坐下,點了飲料,Dry Martini,電影裡常見的那種用高腳杯裝的無色調酒,杯底通常沉著一兩顆黃綠色的橄欖。她說她一直忙到七點才下班,開車過來在信義路上碰到大塞車,到了這附近又找不到停車位。台北人遲到的所有理由她都找齊了,我不得不原諒。

「七點才下班?這麼忙。」我說。

她聳聳肩,說:「明天要做簡報嘛,一個很難搞的客戶。」

她今年六月剛從政大畢業,馬上就在一間外商廣告公司找到了工作。她昨天在電話裡說,她打算在那家公司做個一兩年,累積一點工作經驗,然後再出國念碩士。

「怎麼搞的?你看起來和高中的時候一模一樣。」她張大眼睛看著我說。

我不知道我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我彈了彈齊肩的頭髮,說:「真的嗎?是頭髮剪短了的緣故吧?我進來的時候,服務人員還要我出示身分證。」

一樣二十三歲,盤起了長髮,薄施脂粉,穿上合身套裝的她,脫胎換骨般地已有了都會女子的成熟風情。而我依然是白襯衫碎花裙的大學生打扮,嗯,高中生打扮,很不長進似的。

「劉偉傑還好嗎?」她問。

「我忘了告訴你,我們分手了。」我說:「三個月前的事。我被拋棄了。他和一個護士在一起。」

「男人就是賤!」她輕啜了口酒,說:「不過你們在一起也夠久了,該換了,青春有限啊!」

她說起她的白人男友,最近認識的,在同一棟大樓工作的澳大利亞籍律師。「他有老婆和小孩,在墨爾本,他每兩個月回去一趟,待一個星期左右。」她說:「在剩下的時間裡,他是我的。」

「為甚麼要和有婦之夫糾纏在一起?」我輕輕地問。

經過「學妹」事件以後,我反覆思考了感情出軌的問題,對愛情似乎也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愛情是兩廂情願的事,搶也搶不來,求也求不得,被一腳踢開的人,與其對姦夫淫婦咬牙切齒,還不如有風度地祝福他們。愛與不愛本來就沒有甚麼道理可言,先到後到更是沒有甚麼意義,沒有人需要為了一個過去的承諾而放棄未來的幸福。想了很久,我最後終於了解,在小醫生和小護士的愛情故事裡,我只是個製造麻煩的配角,我才是第三者,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很幽默,才華洋溢,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很舒服。」張榮美的手指繞著杯緣轉,一圈又一圈,她的眼神迷離,嘴角帶著一抹神秘的微笑。這樣嫵媚的張榮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而且我打算明年就出國,我不需要一段有未來的關係。」

我想到陳友翰,我的單戀,沒有未來。……

話題一轉,張榮美開始談她的新工作,立刻又回復到平時精明幹練的模樣。我不懂廣告業,可是從她的話語中我感覺得到她對工作的熱情。那是一份有挑戰性的工作,薪水也不錯,不過最重要的是她樂在其中。顯然她是個傑出的廣告工作者,她可以從工作中獲得肯定與滿足。不像我,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甚麼。

她的手機突然哇哇哇地響了起來。她看了下電話號碼,皺了皺眉,說:「這個電話不得不接。」

「It's Sophie. Hi. ... Yes. ... Oh, no! ... I see. ... Okay, okay. I'll be there in 30 minutes. Bye.」

「男朋友?」我問。

「老闆。」她把手機放回皮包裡,嘆了口氣,說:「我得回去辦公室。擬了一整天的文案被上面的人打了下來,說是需要修改。所以,我得走了。……不好意思,把你約出來,卻……。不過真的很高興見到你,你還是一樣清純可愛,美麗的白玫瑰。我們改天再出來一起吃個飯,好不好?……你要再多坐一會兒還是一起走?……那麼,走吧!我來埋單。不必客氣,我有收入!」

爵士樂團的現場表演快開始了,酒吧裡的人突然多了很多。朝櫃台走去時,我不經意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我的心開始狂跳,臉開始發熱,最近每次看到他,我的身上就會出現《傷寒論》裡描述的真武湯主症。陳友翰就站在吧檯的旁邊,他身上的白襯衫和深棕色長褲和我今天早上在醫院裡看到的一樣,他的身旁有個身著Dolce&Gabbana黑色圓領無袖洋裝的女人,她背對我斜坐在高凳上,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腿看起來很修長。陳友翰俯首不知在她的耳邊說了甚麼,那女人肩膀一顫一顫地笑了起來。

「怎麼了?看到熟人了啊?」張榮美邊問邊朝吧檯探看。

「沒有。」我搖搖頭,吸了一口氣,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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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英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