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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六日 星期五

「你知道Apple Martini裡其實沒有Martini嗎?」我喝光了雞尾酒杯裡殘存的淺綠色透明液體後,陳友翰這麼問我。

我張大了眼睛,微微撅嘴,然後搖了搖頭。很多人都說我這個表情很可愛。

陳友翰看著我的臉,笑了笑,說:「正統馬提尼是以琴酒和苦艾酒調成的,比例大約是四比一,你的飲料裡,」他用食指敲了敲我握在手裡的空杯子,說:「只有伏特加和蘋果甜酒。」

我放下酒杯,身體前傾,手肘支在桌上,然後把臉斜靠在手掌裡。我的臉頰熱熱的,心情愉快,身體有點飄飄然的感覺。

「那麼,為甚麼這種調酒叫做Apple Martini?如果這裡面根本沒有Martini的話。」我問。

「因為喝馬提尼的時候就是用這種倒圓錐型的高腳杯,所以後來很多用這種杯子裝的調酒都被叫做某某馬提尼或某某提尼,除了Apple Martini之外,還有Pineapple Martini和Chocolatini等等。」他把我的杯子拿在手裡把玩,他的手指撫過我留在杯緣上的粉紅色唇印。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說:「我第一次喝這種酒,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點飲料的時候,我的心情很緊張。陳友翰早到了,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裡,放在他身前桌上的飲料透明無色。儘管燈光黯淡,我知道他在看我,我想裝得成熟一點,我想到上次張榮美點的Dry Martini,就指著酒單上一個類似的名字告訴侍者:「我要這個。」結果證明這是個正確的選擇,我已經喝了三杯Apple Martini了!

陳友翰今天顯然心情很好,笑口常開,話也不少。酒過三巡,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隔閡漸漸消失了,藉酒壯膽,我不再把他想成高不可攀的醫界明星,我不需要對他畢恭畢敬,我可以把他當成普通朋友看待。脫下白袍、放下聽診器,離開了醫院的他變得比較輕鬆友善,他變回了那個在雨中渡我過街的好男人。

「我特別喜歡純粹的伏特加,晶瑩澄澈,清淡爽口。以伏特加為基酒的調酒,像是血腥瑪莉和螺絲起子,也很不錯。你喝過冰鎮Absolut Vodka嗎?幾乎沒有什麼味道,只有純淨細滑的口感,剛入口時像是含了冰塊,可是一過咽喉就化成了火焰。」

「我沒喝過純伏特加。」我說:「可是聽你這麼說,我一定要試試看。」

陳友翰喝了一口他的飲料,我看著他的手。他的指甲剪得短短的,和我的一樣,為了方便工作,大部分的醫護人員都不留指甲。他沒有戴戒指,這並不奇怪,因為開刀的時候戒指一定得拿下來,所以很多外科醫師都不戴戒指,無論是已婚還是未婚的。他的手背上血管浮現,皮膚看起來有點乾燥,我猜是經常刷手的關係。他的手看起來強壯有力,若不是實地看過他操刀,真的很難想像這麼大的一雙手能靈巧地操作各式器械刺繡般地完成最精細的外科手術。我想起張榮美的話,她說:「如果他的手真的像你說的那麼神奇,那你就賺到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我的手看起來很奇怪嗎?」他把雙手舉到我的面前。

「沒有。」我尷尬地說。天啊!我真想握住他的手。我岔開話題,問他:「你喝的是甚麼?等等,不要說,我猜。冰鎮Absolut Vodka?」

「很接近,可是不對。」他把杯子推到我的面前,說:「嚐嚐看。」

我喝了一口,臉紅心跳,這可是間接接吻啊!我說:「這酒平淡無味,簡直像水。這是甚麼?」

「Evian。」

「Evian?你喝礦泉水?」我不敢置信地問。

他點點頭說:「我開車。」然後又加了一句:「而且我酒量不好,不像你那麼會喝。」

「我哪有很會喝?」我抗議說:「我只喝了兩三杯蘋果汁……加上一點點酒。」

他呵呵笑,雙手枕在腦後往後靠在沙發上。

看著他的笑臉,下巴上的鬍渣,強壯的臂膀,寬闊的胸膛,一股暖流潮水似地從我的心中漫溢開來。我真想撲到他的身上,抱住他的頭,親吻他的臉,撕開他的襯衫,扯掉他的皮帶。……張榮美說的沒錯,我是個頭腦不清的飢渴女人。

我覺得口乾舌燥,伸手招來服務生,說:「一杯冰鎮Absolut Vodka,還有一杯礦泉水,不要有氣泡。」

陳友翰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很會喝。」

我說:「我在家的時候經常陪我爸爸喝酒,他喜歡在睡前喝一杯葡萄酒,他說喝點葡萄酒對心臟有益。」

「嗯,似乎是這樣。那你今天不需要陪他喝酒嗎?」

「我和我媽說了,今天我在同學家過夜。」說完我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嘴。我這樣說不就表明了我打算和他在一起一整夜?

「哪個同學?」他壞壞地笑著,眼睛瞇瞇地看著我。

我傻傻地笑一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剛好酒送來,我抓起酒杯,仰頭一口氣灌下了大半杯。陳友翰伸手想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你瘋了啊!哪有人這麼喝伏特加的?」

我淚水盈眶,撫著劇痛的胸口說不出話來。我想我完蛋了,腐蝕性上消化道三度灼傷。

「你還好嗎?」陳友翰眉頭深鎖地看著我說。

我嚥了嚥口水,乾咳了幾聲,聲音沙啞地說:「真痛快!」

陳友翰邊笑邊搖頭,自言自語地說:「真是人不可貌相。」

「甚麼意思?」我問。我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你平時看起來那麼……」

「不食人間煙火?」

「沒錯。」他笑一笑,說:「可是現在的你像是另一個人,那麼瘋。Dr. Jekyll and Mr. Hyde,哪個才是真正的你?」

「兩個都是。」我說:「你還不認識我,Doctor。」

我開始覺得頭昏腦脹,胸中的火焰向全身各處蔓延,我感覺心臟噗通噗通地跳,身體卻軟綿綿地使不上力。酒吧裡原本輕柔悅耳的鋼琴樂聲現在聽起來像工廠裡吵雜的金屬敲擊回音,我聽不清楚陳友翰說話的聲音,我只聽見自己有一搭沒一搭的含糊言語。陳友翰的臉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他的眼睛大大的,嘴巴一開一合,看起來好像魚缸裡的金魚,好好笑!好好玩!我伸手去摸他的臉,沒摸著,他反而握住了我的手,沒來由地,我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後來的事我只記得零星片段,陳友翰說我醉了,我說我沒有。……他說我們該走了,我說我不要回家。……他把我從椅子裡拉起來,我往前踉蹌走了幾步,他拉住我,然後他的手臂環繞著我的肩膀,我爛泥似地貼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有藥水味,醫院的味道。……我們搭電梯下樓,上車,他幫我繫好安全帶。我說謝謝。……車窗外不斷流轉的廣告招牌,不知從哪裡傳出的微弱音樂聲,皮革椅子上有某種很女人的香水味,Chanel No. 5? ……乜斜著眼看著他專注開車的側臉,我用左手食指勾了勾他放在排檔器上的右手,他轉頭看了看我,對我笑一笑,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厚實、很溫暖。……我全身懶洋洋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我心滿意足地輕笑了一聲,頭一偏,就跌入了一個黑暗柔軟無邊無際的神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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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賴英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