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房間裏

那人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主治醫師給他抽痰的時候，引發了一陣陣的咳嗽反射，他的身體劇烈地顫動著，雙唇卻是緊閉的，一坨黃色的濃痰從氣切的開口飛了出來。

太久沒進病房了，我幾乎忘了重症病患的模樣。可憐的人，才五十出頭，因為突發的心肌梗塞造成心跳暫停，因此導致缺氧性腦損傷。治不好的，醫師神色凝重地說，他只能依賴呼吸器和餵食管苟延殘喘。

看著他，我眉頭深鎖，覺得心酸，眼裡泛出了淚水。

你知道嗎？十三年前，就是因為得到這樣的病人的啟發，所以我決定不當醫生。

我還記得下定決心的那個夜晚，我在內科值班，一個晚上被叫起來好幾次，空檔時間我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無法入睡。值班室和加護病房只有一牆之隔，我躺著，聽著從隔壁傳來的呼吸器幫浦規律壓縮的聲響，呲──嘭，呲──嘭，呲──嘭，……。突然想到，如果我運氣不好的話，現在躺在隔壁的可能就是我。生命無常，一條血管甚麼時候會爆裂、一團細胞甚麼時候會突變，沒有人知道。

「那你現在在這裡幹甚麼？」我問我自己。「你不喜歡這份工作，你待在這裡不就是在浪費生命？」

我有別的選擇嗎？

「當然有。你可以選擇做別的事，你真正想做的事，讓自己快樂。」我告訴我自己：「不要害怕，天無絕人之路，勇敢走出去就對了。」

於是我決定離開，先是離開醫院，然後離開台灣。

十幾年過去了，很多情緒都被歲月沖淡了，過去的愛嗔癡怨，現在都沒有甚麼感覺了。繞了一大圈，我好像回到了原點，我又重新披上了醫生的白袍，再次走進呼吸器呲呲作響的病房。

看著奄奄一息的病人，我的眼裡含著淚，我為病人感傷，也為我自己。

「你在這裡幹甚麼？」我問我自己。我好想走出去，立刻，走出病房，走到戶外，深呼吸、曬太陽。

回去醫院是為了蒐集寫作的材料嗎？不然，我在這裡幹甚麼？我還是不想當醫生啊。